第939章 白虎夜宴(2 / 2)
酒过三巡,合丹王端着银碗走到周显面前:“周大人,刚才的歌,你们汉人唱得软,可税吏收税时,手却硬得很。” 周显举起青瓷杯:“合丹王说笑了,收税按《至元新格》,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 不像有些人,总想着改税册。” 两人的话都带刺,却都笑着碰了杯,马奶酒混着米酒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卢景裕借着给帖木儿敬酒,说起江南的茶税:“明年春茶上市,想用蒙古的‘抽分制’(按比例抽税),不知左廷是否赞同?” 帖木儿正啃着羊腿,含糊道:“只要有好茶喝,怎么都行 —— 但得给咱们怯薛军留三成。” 这看似随意的对话,实则是在敲定明年的茶税分成,张谨之在旁听见了,悄悄记在《宴乐杂记》的背面。
最耐人寻味的是萧虎与耶律楚材的低语。萧虎指着殿角的灯:“这灯架是蒙古的铁铸,灯罩是江南的纱,缺了哪个都不亮。” 耶律楚材答:“灯油是胡麻与菜子混的,单烧胡麻太呛,单烧菜子太淡,混着正好。” 两人相视一笑,喝干了杯中的酒 —— 他们说的是灯,又不止是灯。
阿古拉的马头琴忽然响起《胡笳十八拍》的调子,这是他偷偷学的汉曲,没按乐谱,凭着听感拉的。汉家的古筝手愣了愣,随即拨弦应和,把苍凉的调子添了几分温润。忽雷与笙箫也加入进来,蒙古的粗粝与汉家的细腻缠在一起,竟比正经排练的曲子更动人。
萧虎让李默去问:“谁起的头?” 阿古拉低着头道:“听汉人的曲子,想起草原的阿妈了。” 古筝手是江南来的老乐工,也道:“听着马头琴,像听见家乡的风声。” 萧虎对众人道:“这才是好乐 —— 不用谱子,用心凑。” 他这话让殿内的气氛松快了许多,合丹王甚至跟着调子用蒙古语哼起来。
周显对卢景裕道:“你看,乐师比咱们聪明,知道怎么往一处凑。” 卢景裕点头:“就怕酒醒了,又忘了怎么凑。” 两人的目光落在萧虎身上,见他正举杯示意乐师继续,杯中的酒晃出了几滴,落在狼虎交椅的扶手上,像极了刚才舞者甩出的红绸。
阿古拉再次起舞时,主动去牵雅舞姬的手。那舞姬起初躲闪,被阿古拉用汉话道:“别怕,像转羊毛线团一样。” 她想起家乡的纺车,果然跟着转了起来。其他舞者见状,也纷纷结对,蒙古的旋身裹着汉家的缓步,红绸缠着青衫,竟转出了 “太极图” 的模样。
合丹王看得直拍案:“这才好看!早该这样!” 他没注意,自己的脚正跟着节奏踏地,像在草原上跳舞。周显也看得入神,他发现雅舞姬的 “禹步” 里,悄悄加了蒙古踏歌的顿足 —— 这是舞者自己改的,没任何人教。
萧虎对耶律楚材道:“你看她们的脚,一个硬,一个软,却能踩在同一个鼓点上。” 耶律楚材答:“因为鼓点是一样的 —— 都是‘大都’的鼓点。” 殿外的更夫敲了亥时的梆子,鼓声与殿内的舞步声混在一起,像在给这微妙的和解打拍子。
宴罢撤席时,案上的狼藉透着交融的痕迹:蒙古案上的青瓷碗里剩着米酒,汉臣案上的银盘里留着羊骨。阿古拉的马头琴上,搭着雅舞姬的青衫袖(刚才跳舞时勾住的);古筝的弦轴上,缠着蒙古舞者的红绸线头。
合丹王醉醺醺地对周显道:“明年…… 税册,听你的。” 周显也有些醉了,拍着他的肩:“你们的马,也可以…… 去江南换茶。” 两人的话都带着酒气,却被李默的细作记了下来 —— 这些醉话,或许比清醒时的誓言更有用。
卢明远帮父亲整理衣袍时,发现袖袋里多了片狼尾毛 —— 是刚才阿古拉塞给他的,“留着玩”。他捏着那根粗硬的毛,忽然觉得草原离自己没那么远了。
众人散去后,萧虎独自坐在狼虎交椅上,看着殿中散落的灯烛。张谨之来收拾《宴乐次序》,见上面的批注被萧虎圈了又圈,尤其是 “和而不同” 四字,墨都晕开了。
“将军,明日要不要再排一次?” 张谨之问。萧虎摇头:“不用了。乐声里的生涩,比熟练更真;舞步里的错合,比整齐更活。” 他想起刚才合丹王与周显碰杯的瞬间,想起阿古拉与雅舞姬牵手的模样 —— 这些不是排练出来的,是在某个瞬间,各自退了半步。
殿外的月光斜照进来,在狼虎交椅上投下两道影子,一道像狼,一道似虎,交叠处竟分不清轮廓。萧虎起身时,碰倒了案上的银酒壶,马奶酒洒在金砖上,很快渗了进去 —— 就像今夜的乐声、舞步、笑语,看似各有各的调子,最终都融进了这座殿宇的砖缝里,成了大都夜色里,最隐秘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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