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永恒（卷四完）（2 / 2）

他的黑眸亮得惊人，炽热的火焰在眼瞳深处燃烧，但当他张开了嘴，却发现连发声也已万分艰难。

“莫愁……前路……无知己……”

你且看这天下，还有谁人不识君？

姬识冕的面孔紧紧地绷着，他倒不怕在众人眼前露出哭哭啼啼的姿态惹人笑话，但他怕好友为自己的难过而难过。

他对吴岚迹说道：“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休戚与共的好友易寻，高山流水的知音难觅。

听闻此言，吴岚迹轻轻一笑，溃散的身躯再也捧不住业果香炉了。

生生之气，点化沃土。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夺目的金光烁烁大放，宛如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笼罩了整个穷距原，点亮了所有人的瞳孔。

等到光芒散去，一片寂静中，只见淤泥里嵌入了一个质朴的朱红香炉，一袭空荡的青衫悠悠地随风飘落在地，轻柔地覆盖在业果香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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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飘岁？”

姬识冕被一句话惊醒，回过神来，对天道主道了声歉：“天道主继续说吧。”

天道主看着失神的新晋道主，微微摇了摇头，继续带着他在九重天中漫步，脚步不急不缓，古井无波的目光看不出喜怒。

众仙之祖身死道消，也不过昨日之事，玉尘道子之死令他痛心，织霞仙子之死令他遗憾，但对飘岁的离去，他竟然没有丝毫动容。

在沧朝皇帝的指挥下，战后重建如火如荼的展开，而姬识冕回到胜寒之巅后也有很多事物需要处理，包括飘岁的后事。

先把楼风拎进了业火神狱，又好不容易安抚好拽着他哭天抹泪的叶甘草等人，姬识冕刚坐下不久，就被天道主请来了九重天。

——他离开的时候，还瞄到吴岚迹的徒孙司清骨在冷着脸磨刀。

思及此，姬识冕又是一阵自责与颓丧，前些日子在壶山时，还允诺过会照应吴岚迹，结果最后自己却什么都没做，甚至还白捡了一个道主之位。

天道主一边走一边平淡地问：“经此一战，你对人族有什么想法？”

人族……人族是什么？

姬识冕的神情恍惚了片刻，无数的画面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涌而出。

眼前一会儿是当年的战场上，飘岁横枪引弓，千军万马避白袍，一会儿是追随他的士卒们厉兵秣马，整戈待战；一会儿是吴岚迹取万丈虹霓作剑，锋芒未露便让天地变色，一会儿是崇阿关前视死如归的守军将士和浴血奋战的修行者。

面对前辈的问题，他深吸了一口气。

“人族，是蝼蚁之身，是微末之躯，是萤火之光，是蚍蜉之寿。”

“却能移山填海，能改天换日。”

“玉尘道子死了，火灵离童死了，人族还在，织霞仙子死了，魔尊舒轶死了，人族还在，直到有一日，神仙匿迹，妖魔无踪，道主归于混沌，人族依然会在。”

“人，是须臾，亦是永恒。”

天道主听罢，静静地注视着姬识冕，仿佛在思索着他刚才的回答，随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有居高临下地做出评价。

“继续说。”天道主一顿，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这位对他而言太过年轻的人道主，“我想知道，你对妖魔两族的看法。”

姬识冕微微一愣，似乎没听明白。

天道主以为他不想在自己面前开口，毕竟他们两个的关系可算不上好，若非有飘岁插在中间，姬识冕高低得和天地两位道主打一架。

于是天道主想了想道：“不用拘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但实际上姬识冕对天地道主的敌意早就没有往日那么重了：“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姬识冕定了定神，轻缓地开口。

“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仙妖魔，有的只是人。”

天道主忽的笑了起来：“你的想法很有探讨价值，不过我今日叫你来九重天，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

“飘岁是个非常信守承诺的人，他答应过的事，即使千难万难，也会尽力实现。”天道主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缓缓对姬识冕道。

姬识冕的眸光又暗淡下来：“我知道。”

“他在山鹰崖上见过一位人族老者——你们都尊称他为至圣先师或者孔圣人。”

“阿岁同我说过，他为了纪念至圣先师，还特意按照山鹰崖的山体走势，亲自在胜寒之巅上建造了一座闻道崖……”姬识冕越说越难过。

天道主继续说道：“那你可知，飘岁也答应过那位老者，要替他去见证真正的大同之世。”

“……阿岁并非故意食言。”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天道主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我想说的是，他或许不会食言。”

姬识冕猛地擡起头，凝视了天道主半晌，又摇了摇头：“他形神聚散，直堕混沌，哪里还可能……”

“人道主知道我为何会与飘岁……闹得不愉快吗？”天道主一边整理措辞一边开口道。

“难道不是因为诸神灵对仙人的诞生持反对态度吗？”

“不完全是。”天道主闭了闭眼睛，“更多的，是因为我没有救玉尘道子，地道主想救，但被我阻止了。”

“为何？”

天道主坦然道：“因为生命是宝贵的，对任何存在都一样，如若天生神灵不但能跳出轮回，还能死而复生，如此，他们便不会把死亡放在眼里，连敬畏自己的生命都做不到，他们又怎么会敬畏他人的生命呢？”

姬识冕陷入了沉思。

“我当时可以把玉尘道子从混沌禁地救出，但我没有这么做，现在面对飘岁，我仍然不会这么做。”天道主负手而立。

姬识冕忽然福至心灵：“所以飘岁死后，灵识会首先堕入混沌禁地，然后才慢慢被混沌吞噬，对吗？”

天道主颔首。

“完全被吞噬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天道主慢悠悠地说：“你猜地道主眼下正在做什么？”

此时，姬识冕终于恍然大悟。

飘岁当然惜命，他从一开始就在试图保全自己，但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指使姬识冕为他强闯地府内奈何桥尽头的混沌禁地，只能想方设法给出一点点提示。

他相信姬识冕不会阻止他，也相信姬识冕会想尽办法救他。

同理，天地道主也不会做出这种事，能做的只有姬识冕。

天道主斜眼瞧着越来越兴奋，整个人神采奕奕的新晋人道主，冷哼了一声：“地府的鬼差判官可不是吃素的。”

姬识冕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多谢天道主，我还有事，现行告退。”

不等天道主有所回应，他已经冲出了九重天。

姬识冕一边往胜寒之巅赶，一边用符箓向下属文端王林济中传讯。

“在干活？别干了，把手头的活儿停一停！”

捏着传讯符箓的林济中沉默了一下：“人皇陛下，我在筹措仙祖大人的后事。”

“嗯嗯，好的，飘岁的后事不用准备了。”

“……仙祖大人已薨，我等感怀悼念，悲痛万分，可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林济中深感荒谬，觉得这位顶头上司估摸着是伤心过度突然疯了，“春使叶大人还在胜寒之巅，要不叫他来给您看看？”

姬识冕浑身透露着愉悦的气息：“他还在啊，那太好了！陈淼之司清骨他们几个呢，人没走吧？”

“没有。”

“好好好。”姬识冕连说了三个“好”字，“把他们都叫过来，哦，对了，把我们胜寒之巅最强的几个也叫上。”

林济中决定阻止得了失心疯的上司：“属下斗胆一问，陛下召集他们有何要事？”

高天的寒风吹不熄姬识冕眼里灼灼的火光，他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喊道。

“闯地府，救仙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