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云梦秦简的末日封印(2 / 2)
当最后一锹土将深坑填平、夯实,老周无力地丢下木锹,对着那平整的、毫无标记的泥土地面,“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深深地、额头触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大礼。这个动作,无关忠诚,更像是对一种逝去生活方式的绝望祭奠。
喜没有跪拜。他挣脱了老周的搀扶,佝偻着背,艰难地站直了身体。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新土覆盖的地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随之被埋葬。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埋葬着帝国法度尊严的角落,也不再看那几个蜷缩在黑暗中的死囚,更不看身边悲泣的老狱卒。他迈开沉重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向着石牢外、向着那依旧阴雨连绵、黑暗无光的云梦泽深处走去。那佝偻枯瘦的背影,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下,被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湿漉漉的石壁上,像一个从地狱深处挣扎而出的、行将消散的幽灵。
石牢外,雨势似乎更大了。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牢狱狭窄的透气窗,发出密集而令人烦躁的声响。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一阵阵模糊的、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喧嚣声。那不是市井的喧闹,更像是…某种混乱的、充满戾气的呐喊和骚动!那声音,来自安陆县城的方向,来自这片风雨飘摇、烽烟四起的大地深处。
喜的脚步在甬道口微微顿了一下。他浑浊的双眼,透过狭窄的狱门缝隙,投向外面那一片被铅灰色雨幕笼罩的、绝望而混乱的世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合着麻木、悲凉、以及一丝诡异的解脱感,在他枯槁的脸上稍纵即逝。他没有回头,只是紧了紧身上那件湿冷沉重的破旧官袍,将头埋得更低,更深地佝偻起脊背,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无声地融入了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象征着帝国末日的凄风苦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浇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街道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浑浊的水洼,随即又被新的雨水填满。安陆县城,这座曾经在南郡治下也算井然有序的小城,此刻已陷入一种末日般的混乱和恐慌。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一些甚至被粗暴地砸开,里面一片狼藉。泥泞的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罐、被踩烂的货物、以及触目惊心的、已经变得暗红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如同狰狞的蚯蚓般蜿蜒流淌。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湿冷、泥土的腥气,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焚烧过后的焦糊味。
“滚开!都滚开!粮食!把粮食交出来!” 一声暴戾的嘶吼在不远处的巷口炸响。 “天杀的秦狗!还我儿命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状若疯癫地扑向一队正粗暴驱赶人群的县卒,随即被粗暴地推搡在地,溅起一片泥水。 “陈王大军就要到了!杀秦官!开粮仓!” 几个衣衫褴褛、手持棍棒锄头的汉子,脸上带着狂热和戾气,在人群中煽动呼喊。 “跑啊!快跑!流寇…流寇从东边杀过来了!” 不知是谁凄厉地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如同炸了窝的蚂蚁,哭喊着、推搡着,向着各个方向盲目奔逃,将本就混乱的街道搅得更加泥泞不堪。
喜佝偻着身子,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飘零的枯叶,艰难地在混乱的人流中逆流而行。泥水溅满了他的裤腿和衣摆,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白发和脖颈流进衣内,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低着头,对周围的哭喊、咒骂、推搡恍若未闻,只是死死地抱着怀中那个空了的油布包裹——那里面曾经包裹着《秦律》正本,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空虚感。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不断被泥水覆盖又不断露出的、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践踏得模糊不清的青石板路。那上面,曾经刻着始皇帝统一度量衡的诏令,是“书同文、车同轨”的帝国意志在南疆的具象体现。而此刻,这些象征着帝国威严与秩序的刻痕,正在污泥浊水的冲刷和践踏下,迅速地模糊、消失。
一个慌不择路的壮汉狠狠撞在喜瘦弱的肩膀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喜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浆四溅,瞬间将他半边身子染得污浊不堪。怀中的油布包裹也脱手飞出,落在几步外的泥泞中。
“老不死的!瞎了眼吗?挡什么路!” 壮汉恶狠狠地咒骂一声,看都没看地上的喜一眼,继续随着奔逃的人流向前冲去。
喜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浑浊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只是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庞,混合着屈辱的泥浆流入嘴角,带来一股苦涩的咸腥味。数十年刀笔生涯积累的微薄尊严,在这一刻,被这混乱的世道、被这冰冷的泥水,彻底践踏得粉碎。他不再是那个令乡邻敬畏的“令史喜”,只是一个在乱世泥泞中挣扎的、无人在意的糟老头子。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挤开混乱的人流,冲到喜的身边。是那个在甬道口劝阻过他的年轻狱卒!他脸上带着焦急和关切,奋力将浑身泥泞的喜从地上搀扶起来。“令史!令史!您怎么样?摔伤了没有?” 年轻狱卒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帮喜拍打着身上的泥水,又捡起落在泥里的油布包裹,用自己还算干净的衣袖擦拭着。
喜任由他搀扶着,身体僵硬冰冷,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混乱的街景。他的目光越过奔逃的人群,越过砸毁的店铺,最终定格在县衙方向。那座曾经代表着帝国基层权威的建筑,此刻大门洞开,里面隐约传出打砸声和惊恐的尖叫。一面代表秦帝国郡县官府的玄色旗帜,被粗暴地从旗杆上扯下,丢在衙门口的泥水里,被无数慌乱的脚步反复践踏着,早已污秽不堪,与烂泥融为一体。
“完了…都完了…” 年轻狱卒看着县衙的方向,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张…张县丞被…被几个冲进去的乱民…活活打死了!粮仓…粮仓也被抢了…”
喜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空洞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一丝难以形容的痛楚闪过。张县丞,那个总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同僚,那个严格按照律令征收赋税、管理户籍的小吏…也死了?死于他曾经管理、也曾经惧怕他的“黔首”之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沾满污泥的手,指向县衙门口那面被践踏在泥泞中的玄色旗帜。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
年轻狱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着那面象征着帝国无上威严、如今却沦落泥淖的旗帜,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股巨大的悲愤涌上心头,他猛地松开搀扶喜的手,几步冲到那面旗帜旁,不顾肮脏的泥泞,奋力将旗帜从无数践踏的脚下拽了出来!玄色的布帛早已被泥水浸透,变得沉重而污秽不堪,上面精美的云纹和“秦”字几乎被污泥完全覆盖。
年轻狱卒双手捧着这面沉重肮脏的旗帜,如同捧着一座即将崩塌的神像,踉跄着回到喜的身边。他的脸上沾满了泥点,泪水混合着雨水滚滚而下:“令史…旗…旗还在…我们…我们把它洗干净…挂起来…” 他的声音哽咽,充满了幼稚而绝望的坚持。
喜看着年轻狱卒手中那面污秽不堪、象征着帝国最后一点体面的旗帜,又看看狱卒脸上那混合着污泥、雨水和泪水的、充满绝望和一丝荒诞坚持的脸庞。他那双早已枯槁浑浊的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令史”的精光,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一切的、近乎悲悯的苍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却带着万钧的重量。然后,他伸出那只沾满污泥、枯瘦如柴的手,不是去接那面旗帜,而是轻轻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推开了年轻狱卒捧着旗帜的手。
年轻狱卒愣住了,捧着旗帜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更深的绝望。
喜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那面旗帜。他艰难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个同样沾满污泥的空油布包裹。他不再佝偻,而是用一种近乎怪异的挺直姿态,抱着那包裹,像一个抱着自己最后尊严的幽灵,一步一步,坚定地、却又无比缓慢地,转身走向县狱的方向。将身后那面被抛弃的帝国旗帜、那个绝望哭泣的年轻狱卒、以及整个在混乱和崩塌中哀嚎的安陆县城,都抛在了凄冷无边的雨幕之中。
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县狱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深黑暗的门洞里。那扇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喧嚣,也隔绝了一个时代最后的微光。门内,是埋葬着帝国法度正本的石牢,是永恒的、潮湿的黑暗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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