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煮鹤(2 / 2)
“祯儿明日,便回转淮安吧。朕大婚之喜,已收到了最好的贺礼。”
谢祯握紧了手心,咀嚼着这句话,却不知君主所说的最好贺礼,到底是一封捷报、还是一腔愚忠,抑或别的什么。
但他不敢再问,只能低低应了句,“是。”
那门被人打开,瞬间光亮些许,谢祯跪在原处,又问了一句,“兄..皇上饿了吗?用过膳再回宫吧。”
*
钟离遥不知是怜惜抑或别的什么,仍留下来用膳。
只不过,一顿饭吃的萧索,二人对坐,却仍是独酌,谢祯几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敢在无声处留一道缱绻的目光。
盛夏夜,外头淅沥沥落了雨,那雨水混着泥尘香气,分明比酒还浓稠,令人无端感伤。
德安唤人准备雨具,挨个在外头恭候着。
饭罢,钟离遥站起身来,谢祯默默替他添了件披风。
风狂吹着,一个闪电霹雳而过,殿内的烛火倏然熄灭。
钟离遥顿住了,他回过神来,去看谢祯。
谢祯正掀起袍衣来,似乎要跪下——恭送他出门去。然而那双眼睛,在闪电余烬里,却无端的映出幽怨和渴望来。
像一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野兽,残暴、凶狠、用粗砺的身体试探着危险的刀锋,夜风穿过殿堂的缝隙,刀锋上的寒风在流泻的亮光中,跳跃进那双幽深的双目中,坚韧的痛苦着、无声的激荡着。
野兽本该独行,但他臣服于他的主人,从此,一切的幽深与痛苦有了寄托。
凝聚在伤口的、涌动着的生命力,正在眼底滚烫。
他的君主静立于此,居高临下,忽然开了口,用一种轻柔而冷淡的腔调问道,“你想要朕给你什么?”
那种浮游于唇齿间的好听音调,就那样踩在他幽深的伤口之中,轻轻挑衅着,柔和,缓慢,然而刺痛。
野兽沉默着,胸腔里有无声的嘶吼,喑哑着流回血液。
钟离遥仍是一副寡淡而冷静克制的神色,他擡起手来,掐住那因臣服而扬起的脖颈,“朕问你,要什么?”
“谢祯...无所求,愿为兄长枕戈待旦,献身大业。”
君主微笑着,手底能清晰感受到他紧密的呼吸、滚动着的期盼与凶狠压制着的怒火,继而是细细的窒息咳声。那微笑更加浓重了,因着野兽的乖顺、臣服,信任与毫不反抗。
终于,君主松开手来。修长而好看的手指沿着脖颈向上,抚摸着谢祯脸上的疤痕和缓缓垂落的泪水。半晌,钟离遥握住他的下巴,拇指抵在那双干涸、微微起皮的淡色嘴唇上,轻轻摩挲着。
拇指愈渐用力,直到那双淡色的嘴唇泛了红,野兽的锋利牙齿仍隐匿着,不敢伤了主人半分。
他俯视着,失神许久,“祯儿为何落泪?”
“兄长聪慧至此,却也不知?”
君主终于将目光从那动人的嘴唇上移开,缓缓道,“朕,不知。”
谢祯笔直跪着,轻轻伸手去抱住他,因姿势将头搁在他的小腹处,声音淡的失了疑问,却像是困惑的呢喃与悲伤,“兄长为何如此待我?”
钟离遥由着他作这般浅薄的放肆,任那双手臂攀附在腰腿之间,并无半分令人遐想的动作,只是爱慕又怜惜、几近惶恐的紧抱着。
半晌,这位皇帝才肯出声,仍是那份冷静自持的态势,轻重冷淡之间游刃有余,“祯儿想要朕如何待你?——想是祯儿战功赫赫,为兄委屈了你,待朕大婚之后,必有重赏。”
那双手终于顿住,缓缓滑落了。
野兽独吞这满腹浓重的腥甜的夜色,只慢慢跪倒在主人面前,他一字一句,哽咽而认真,“谢祯,感谢圣恩浩荡,得此垂怜。”
君主不语,忽冷笑一声,转身便要离去。
“兄长。”
钟离遥听得身后人唤得一声,大有悲怆之意,不由的顿住脚步。
站定许久,他到底是未曾回头。终于听得身后又传来一句,“无他,雨落得急,天黑路滑,兄长小心。”
君主拂袖踏出门去,随从忙将殿门紧紧关上。一道门扉就此掩了寒光,将两人再度深深隔开来了。
许是夜色清悲、风雨琳琅,不待开口,两行热泪忽而汹涌,钟离遥就那样站定在殿门口,一步再也向前不了。
他背对着殿门,闻得身后传来一片器具零落声响,继而是长久的死寂,夜色氤氲,大有焚琴煮鹤之凄凉,耳边有如风雪飒沓,梅花纷纷,他忽忆起了少年时光。
德安递上一张帕子,擦拭他的眼底。
钟离遥沉默一霎,突然回转身来,尊贵的一双手伸了出去,刚碰到那扇门,便听德安忽轻唤了一声,“皇上。”
那双手就此顿住了。
无尽的死寂中,就是这样一声“皇上”,把门紧紧锁住了。
如是而已,他自然记得自己是谁。
他是天下的主人,他脚下踩的是疆土无边,他胸中装的是黎民万千,他眼中看的是万里江山,他的一颗心,仅有片刻的空隙,才能装着他那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年轻将军,然而,也仅有这片刻、这缝隙了。
钟离遥遂回转身来,负手立定,轻轻笑起来,然眼中夜色模糊,胸中悲凉凄怆,“罢了,德安,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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