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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并章] 浮云翳日(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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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并章] 浮云翳日

他们那尊贵的帝王, 二十七载居于深宫,做足了礼法、费尽了心血,从不曾出格一分——苦熬至如今, 政事风调雨顺,天下安居乐业, 那承天之命、千古明君的冠语受而无愧之际,他竟贸然出了宫,自那上城一路车马,疾疾朝西关而去了。

若为人知,便人人可道一句荒唐!

此刻, 他着一身客卿贤士的柳袍戎衣, 正擎着一张路线图细细思量。

“拾玖, 依你看,该走哪条路线?”

被唤作拾玖的青年,此刻已然摘了鹰爪军的面具, 露出一张俊洁的面容, 可惜高挺的鼻梁上一道疤痕斜斜至颊下, 猛地一看反倒显得骇人。

“一条是自出城后北上,直通徽西,过佛羊岭至大营, 虽是直达的路,却狭窄几分, 运送着物资前行, 再快也得月余。另一条是出城后过奉远境,自虞城北转徽西, 一路官道通畅,至多十七八日便能到达大营。”

“如此, 便走第二条官道吧,此行路远,出城后不再停歇,只第一站便至虞城。”

“恐怕不能,这仆子兵士们虽强健,但也撑不住身子,若不停息,至少连续五天的路程。”

钟离遥一愣,忘了这茬了。

拾玖替他圆了这句话,“公子不曾御马赶车,不熟悉此事也是常理。”

“本该是熟悉的。”钟离遥叹道,“常言天子高门,酒肉糜烂,竟也让朕……”他改了称呼,自道,“竟也让我亲身体会一遭,实在羞愧。”

“这不过是一时急切生忧,来往每程的驿站,自有补给浣洗,公子如此圣德,万万不可说这等言辞,您哪里知道,这天下之大,多少百姓仰慕称赞天人圣质呢。”

钟离遥掩着帕子轻咳了几声,“说来,早该出门瞧瞧了,自朕……自我幼时,常觉深宫闭塞视听,今朝,将军流离在外,实在心中隐痛难当,夜奔出城,又觉有愧,”那话音淡淡,眉间却是化不开的风雪冰凉,“不能守着江山,不仅愧了祯儿,更愧了天下人。”

“公子,请恕拾玖多嘴,您为了将军,敢犯险只身奔赴西关,无愧将军之忠义,您守江山十载太平,造福八州,更无愧于天下。”拾玖道,“并非是我一人所见,这许多年的圣德,天下有目共睹。”

“拾玖,你随我也有些时日了。”

“是,此番西去,鹰爪军尽皆留在宫城,守着长公主,您只带了拾玖一人,”拾玖道,“长路漫漫,小的不敢辜负您和将军的期望,必定以性命赌誓,护您周全。”

“非也,不是让你表心明誓。”钟离遥问道,“只是想问你,祯儿当初养兵训士,待你们如何?”

“将军待我们,很好。”

“可我听说,他治军甚严。”

“正是,但只要不坏了规矩,将军待我们都是极好的,私下人也亲和。”拾玖道,“忠义之心性,更不必说。”

“既如此,可有什么趣事?说来听听。”钟离遥难掩感伤,叹道,“往日里,政事繁忙,我与祯儿聊天,常不能尽兴,如今回过神来,竟已好久不曾听他絮絮的说许多了。”

拾玖想了想,道,“确实有件趣事儿,还是与您有关的。”

“何事?”

“将军喝酒甚威猛,这是举众都知道的。有时,我们私下也拉住将军,一起喝酒划拳,偶尔的顽一次。”拾玖道,“可没人能敌的过将军,那酒坛子都让我们喝干了,将军还滴酒未沾呢!因而,便有人问将军,何处学的招式?怎的这么厉害。”

“将军自说,征战时,随宗阳一个老神仙学的,老人家有道法,保管学了就屡试不爽。”拾玖道,“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一个兵士便双手合十,朝天祷告了两句,说‘祈求天人赐福,与我两分气运,定要压过老神仙’,再说主子有天命,定比老神仙还管用。”

钟离遥失笑,“又如何?”

“您猜怎么着?居然真赢了!”拾玖笑道,“可想了,当时那景象多有意思,大家伙儿排着队的朝天祷告,念叨着您的天恩,这才算把将军灌醉!自打那以后,再与将军喝酒,惯常要先念诵您两句了。”

钟离遥笑着,却不曾开口评价,只轻轻阖了眼,靠在椅榻上闭门养神。

拾玖小心翼翼的瞧他脸色,轻声道,“主子,您倦了?那我改天再给您讲。”

“无妨,你自说你的便是。”

他实在是倦了,从心底漫上来的倦意,深深的携裹全身,竟觉得泛冷。钟离遥虽微笑着,只是那笑却已然是强撑了。

他想象着,那武夫在更多不为人知的瞬间,用小小的偏爱,为心上人作着无谓的浪漫……那既是忠诚与臣服,又是特例般的小心思,哪里是天命,分明是心甘情愿的认输——他总是不愿意赢过哥哥的。

“将军身上,还总揣着几粒梅花种子,可也不从曾见他在哪里种下去。”拾玖道,“有一次,我们实在耐不住了,便问了将军——将军说,等平了天下,要在列篌、西鼎的城旗下,都种上梅花,等您巡视天下,尽皆去瞧瞧呢。”

钟离遥那双目酸的有几分疼,他忽然觉得,谢祯对世间万事,好像并无多余的兴趣——大抵就是,守着兄长,爱护着兄长,为兄长大业倾付终生。

说起来,是谢祯并无什么志向吗?却也不是。不过是他二人所图谋之大业,全在一处了。兄长所谋之太平安生、国强民富,便是他心之所向,因而,走在兄长的影子里,他自觉满足,便奉上全部身心,至此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钟离遥微笑着收紧了指尖,若此遭,能安然寻回他的祯儿,何谈什么千古治世的贤名,不过是些虚幻罢了,好歹是要与人将心意坦诚剖白的。

耳迹那些臣子们的恳切念叨,在这一刻竟都飘散远去了……若是不能安然寻回呢?他隐隐想着,竟一时间无措,该要如何面对那白骨生寒呢?

将起黄金台,得照帝王心——那样的相惜相爱,竟也要遭此横难?帝王在痛中也麻木着,这样的忧心,自谢祯少年出征,便无一日不萦绕在他的心尖。

到如今,已经不堪去想了。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至天色稍暗,车马队方才在驿站休憩一晌,喂足了马匹,收拾好四处的饮食住宿,请钟离遥下轿。

“这里饮食及卧房条件艰苦,还得请公子忍耐几分。”

钟离遥点点头,瞧着那脏污油水的饭菜,再瞧了二楼年久发霉不曾浆洗的被褥,哑声问了一句,“来往的官旅,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赶路程吗?”

“不赶路的官爷们儿便去衙署停顿,因有主子们的文书腰牌,也不妨事、能得到好款待,依着正经儿的军马物资队,便是在这处。公子既说了要低调,便全按规矩来……”拾玖低声道,“也怕州府一级的衙署,能辨认出您的模样来。”

一阵嘈杂声响起来,钟离遥出门去看,见底下的仆子兵士们大喇喇的坐下,就热闹招呼起来了,那饭菜馒头嚼在嘴里,吃的是口口香,边吃边拿沾了油水的手背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那手洗过了的,竟还是黑黢黢的。

钟离遥沉默了一晌,端起桌案上特意备好的饭菜,竟一步一步缓慢下楼了。

拾玖想拦,出口“公子”两个字眼儿,瞧见那坚决的神色,竟也不敢再劝了。

“公子见礼,”兵士们起身朝他行礼,又盯着自个儿手里的半个馒头嘿嘿傻笑,“我们都是些粗人,叫您见笑了。”

钟离遥挤进他们中间,忍着那油水腥味儿,微笑道,“无妨,我与你们一起,正是人多,热闹呢。”

见他不嫌弃,与他同案的兵士也热络起来了,爽朗笑道,“可不说呢!还怕公子不习惯,您是不知道,这里离上城不算远,饭菜也是最好的,再往西,有没有油水都难说,有时候,只能赶两个凉馍馍。再说西关,往年吃的才艰苦了,所幸有了君主,这几年吃穿都好起来了,要不说天人最心善呢,连我们都照顾的到。”

旁边人打了他一下,“忘了规矩?可不许随便议论主子。”

“哎呀无妨的,咱们主子仁德,就连忠义侯那样的罪过都饶恕,又何止咱们这两句话呢。主子要是天天跟咱们这些小的计较,那也没旁的正经事儿干了。”

几个人都叫他逗笑了,擡起碗来,呼噜呼噜酣灌了几口汤。

大家看着钟离遥拿筷子优雅吃饭,慢慢咀嚼,然后浅浅饮啜了一口汤,不由得赞叹,“公子别嫌弃俺们,俺们都粗鲁惯了,您是读书人,连吃饭都这样的规矩。”

拾玖小声的吸气,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也不知作何感想。

“说来,公子为何去西关?往常都是派武将押送的。”

钟离遥轻笑,“体察民情,回去与君主禀告。”

“哦——”大家惊叹,“那您一定见过主子了?能不能跟俺们说说,主子长什么样子。”

钟离遥略停顿了一秒,“为何好奇这事儿?”

其中一个憨笑,“听说君主长得可俊了,俺看公子你也俊,就忽然想到这一岔儿。俺家那儿东街有人给君主塑了个像,看着倒是威风,但没公子俊。”

钟离遥失笑,“我也没仔细看,兴许就是一般的模样吧。”

“啊?”大家大失所望,又转了话茬儿,好奇问道,“说来,公子您是哪家高门的?师从哪位?何时夺的客卿呀?”

钟离遥顺口道,“是安平候举荐的。”

“哦,俺也听说过,侯爷招募了许多客卿呢。”

钟离遥微笑一下,算作回应,这饭菜实在难以下咽,匆匆吃了一点,便也散了。

夜深难眠,钟离遥便只靠了一晌作罢。至此,就这么连续赶了几日路程,方才进入奉远界。

这日午间,赶到了虞城,正预备在前边十几里外的驿站停歇,车马忽然停住了,外头远远的喧闹一阵儿,忽有人来传。

“公子,前路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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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玖拨开轿帘,与士兵轻语几句,方才禀告道,“公子,前路因山火雷电劈落了几道百年的古树,拦了官道,再有两旁暴雨冲开了碎石无数,运输来往的百姓商贾斜辟出一条小路,也遭了水,轧开几道长坑,滚乱了土泥,再也过不去了。”

“山火、暴雨?”钟离遥忆起奉远奏来的折子,“已是两月前的灾祸了,既是官道,许多时日了,为何当地衙署不及时的遣兵士清理?”

“这……听闻州府的杜大人与楚公子才赴任未有多久,兴许是还没来得及。”

这事儿钟离遥自然知道,魏肃遣去支援征军大营,薛迎颂调任回了上城,杜子玄与楚观南年后接任了奉远的州府政事,如今也已经三个多月了,依他二人办事,再不及也该清理出来了。

“好胡闹,这是直通西关的大道,竟堵得这样严实。难道不曾得了信儿,要运送物资前去西关大营吗?”钟离遥微蹙了眉,拨开轿帘,“可遣人去虞城衙署,通知县官了?”

那士兵忙道,“早先每到一处,总有探路的先锋,先去调换腰牌通令的,三日前已经报备县官了,得了信儿说是只管走就行,如今到了实地,竟发现还未曾清理,刚才又遣人再去通传了。”

钟离遥问,“驿站还有多远的路程,这事儿也有驿站署长一份儿,竟也无人前来接应?”

“还有十几里路。”士兵支吾两声,颇为难道,“署长并不在驿站,通传也无人应声,瞧着人气冷落,只有三两个年迈的老官人守着,连吃食饮水都不曾有……恐怕,无人接应。眼看再有几个时辰,天便黑了,车马停在此处,两道密林幽深,再有个贼匪、风雨的,于人事天事都不安全。”

钟离遥微擡眸瞧了眼天色,“今宵无雨,至于贼匪,如今太平,何敢有人来劫官道?”

旁边撵着牛车打这儿过的老头,听见这话,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官爷公子们,还是小心些吧,虞城有一伙贼匪,正猖狂的。往常打这儿过,怎么也要交几个铜板的,这几个月道路不通,来往人少,老汉我才敢走一走的。”

钟离遥下了轿,拱手一礼,“老先生有礼,既有这样的事儿?难道衙署也剿灭不了?”

老汉忙摆摆手,“不敢承公子的礼,瞧您是官家的人,又是打上城方向来的,路远不知根本,这贼匪头子乃是县大人罩着的,那匪头子叫郭录,乃是虞城一等一的赌坊官人,全城无有不知道的。”

拾玖听得心惊肉跳,盯着钟离遥眉间光影变幻,替人问道,“还有这等事儿?难道州府也不管吗?”

“嗨,这虞城夹在奉远、兰庆与徽西三州之间,穷乡僻壤的,全是山野地,落下个三不管。”

“老先生是虞城人?也不怕说了这些话,叫县大人知道?”

老汉扬了扬牛鞭,笑的满脸褶子,“老汉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活到这岁数,挨一顿板子还怕不成?我瞧着您这旗,是往西关投奔谢将军的吧?我那儿子也跟着在西边打仗呢!将军是个忠义汉,诸位定也不是奸贼了。”

“老先生铁骨。”钟离遥拱手示礼,吩咐道,“安排车马就地扎营安歇,派一骑兵马与我入城,昭平倒要亲自瞧瞧,何等官威的县大人。”

老汉担忧道,“公子从这退行十里路,从北路绕过虞城走吧,那处虽狭窄,还是能过去的。您不知道,咱们的县大人是君主的实在亲戚,了不得,州府都要给几分面子的。”

钟离遥分明露出一种困惑神情,“君主的实在亲戚?”

“这县夫人的姐姐,是上城赵元卿赵大人的夫人,那可是君主母族的堂兄,您说可是实在不实在?”

“……”钟离遥语塞,竟还真有一门子亲。

好歹的也算与谢祯沾亲带故,他心下盘算,待会儿见了,还要留情几分才是。

“多谢老先生提醒,纵是与君主沾亲带故,这样的鱼肉乡里,也不算好官,革了才算与君主的忠心呢。”

老汉见劝不动,遂也摇摇头作罢了,“那……公子小心些。”

坐惯了高位,钟离遥自以为胜券在握,领着拾玖并一骑兵马便赶先去了,入城前正好途径驿站,他便下马查看,哪里知道虎落平阳,也有被犬儿欺的一日。

那门口来了两三个彪形大汉,擡手给人拦住了,“哪里来的?驿站封了,不想找麻烦,就赶紧躲开。”

“你们是何人?”

“我们?我们是郭大老爷的人,听说有人来闹事,一上午叨扰了三五趟,定是你们了!竟敢闹在县大人和郭老爷的头上,怕是活的不耐烦了。”

拾玖怒目,正要拨刀,却被钟离遥拦住了,“你可知我们是何人?”

“管你们是何人,在虞城,就得听我们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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