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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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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

……

做师尊的找徒弟, 倒也没什么太急的事。

陆焚如跪在祝尘鞅面前,扶着元神的双膝仰头:“师尊饿了?”

祁纠半开玩笑:“饿了,不给吃饭?”

陆焚如瞳孔漆黑,认真看了他一阵, 慢慢摇头, 露出个笑来:“给。”

自然给, 师尊想吃饭, 什么时候都行。

只是元神不会饿。

若是寻常的元神,纵然不饿, 尝些美食、品一品酒, 倒也并非赏不出味道……可祝尘鞅的元神,早已吞咽艰难, 连最精纯的妖力也难消受了。

拿这个做由头,忽然叫他下来,定然是师尊察觉到了什么,故而将他叫回来看看。

陆焚如在心里责备自己,不该叫师尊在这时候, 还替自己操心。

“到水边了。”陆焚如说, “师尊, 我们去水边歇歇,我去钓鱼,给师尊炖鱼汤。”

这里的水与弱水不同,山清水秀, 灵气四溢, 很适合稍作休整。

这样日夜不休地赶路, 元神已有些撑不住了。

陆焚如妖力流转,幻化出一领披风, 替师尊仔细围上,又以黑雾在四周布下结界。

祁纠将手臂搭在他背上,被他扶起来:“什么时候学的钓鱼?”

陆焚如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神色如常的师尊,喉咙微动,又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

师尊不肯承认,那便不承认。

陆焚如说:“也是客栈老板教的,若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

他扶着师尊的元神,慢慢往那清幽宁静的地方去,以妖力结阵引领那些灵气,汇聚在元神周身,只盼多少能有些补益。

陆焚如垂着头,步步设下阵法,走得缓慢。

碎丹成婴后,复生的妖体并非一蹴而强,而是要从头再修炼一遍,把每个境界都再走一回。

说容易也容易,因为这些境界已没了屏障阻隔,顺风顺水,不需要再过那突破的生死关。但说凶险也凶险——尤其是没有同族,孤身一个,在那最弱的当口,说不定便被谁吃了。

有些事不敢细想,可有些事,甚至用不着细想。

做师尊的隐在暗中,看着小徒弟今日叫豺狼虎豹欺负、明日险些叫进山的猎户一箭穿透,吃不下生食,找不到锅灶。

退退不回山野,进进不去红尘。妖族已不将他当做同类,下山去人世间,又半分不通人情世故,连个馒头也买不到。

……怎么会狠得下心不管。

他们刚才路过故地,陆焚如驱狼灵去看了,记忆里那片客栈的位置,只是一片山坳下的松林。

郁郁葱葱,茂密参天,少说长了百十年……何曾有过客栈。

何曾有过客栈。

陆焚如扶着师尊的元神,坐在一处避风的青石上。幻化出鱼竿来,呈给祁纠:“师尊,徒儿记住了,钓鱼要先舍再得,不可贪心。”

他看见祁纠招手,就随风过去,伏在师尊身边,被那只手摸摸头颈,分了半领披风。

“那些日子。”他听见师尊温声问,嗓音里有淡淡笑意,“过得还不错,是不是?”

陆焚如猝然闭紧了眼睛。

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有什么跟着涌出来,因为胸口仿佛已叫青冰层层冻结,那坚冰正裂开纹路,渗出血色。

他尝到喉咙里的血腥气,还有刺骨的冰碴,这坚冰一路冻结到口中,又似仍在向上蔓延。

陆焚如吃力点头,他蜷在师尊身旁,抱紧那一根钓竿。

……是。

过得很不错。

不错到……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就先延缓复仇,再在客栈里住上一阵。

他还有很多东西没学,老板仿佛什么都会,他还没学会怎么用一片竹叶吹出调子,没学会怎么做弹弓,怎么放风筝。

老板是想教他的,见他满心恨意一心复仇,垂首笑了笑,便作罢了。

陆焚如当时叫那刀中的冲天怨气慑了心神,耳畔日夜鬼哭、眼前血海滔天,整日里叫无数声音催促着复仇……并没注意那个笑是什么样的。

倘若他注意了,或许就会察觉,那张全然陌生的凡人面孔,笑起来的那一瞬有多熟悉。

陆焚如想起老板总喝的冷茶。

他嫌那茶冷,是想替老板重新沏热茶的,但老板不给他看茶叶,说那茶叶金贵,怕他糟蹋了。

这话着实太过分,气得少年狼妖绷着脸色,跟老板赌了三日的气。

……

到了第三日,还是老板看不下去新伙计自己给自己烧的糊锅饭,端了美味可口的饭菜来哄他:“好了……好了。”

老板笑着赔礼,给他递筷子:“你会沏茶,是我看不起人了。”

风卷云舒,日色柔和,暖洋洋的天光晒得人发懒,是个缓和关系的好当口。

老板将筷子给他,招呼陆焚如暂缓修炼,一起去吃午饭。

少年狼妖原本不想接,看见老板的脸色,又忍不住皱眉,先去扶那条手臂:“你又怎么了?”

他日夜听着喝骂诅咒,早已不知怎么说好话,心里越是焦急,讲出来的话越生硬:“病越来越重,为什么不治?”

老板有些惊讶,迎上漆黑瞳孔里的焦灼烦躁,将手覆在他后心,略略虚抚。

连陆焚如自己也看不见,有赤丝血瘴透体而出,叫那只手攥住,抛进了烧着离火的灶台。

“治不好,不如凭着心意,做些想做的事。”老板说,“过一过这样的日子,就很不错。”

陆焚如蹙眉:“你想做的,就是过这种日子?”

老板弄了个馒头,由中间破开,夹了些滋味鲜明的炒菜、肉片进去,又放了片金灿灿的煎蛋,拿油纸垫着,满满当当递给他。

老板问:“这日子不好?”

陆焚如叫这话问住。

他在心里觉得,这日子好,可耳畔的声音不容他这么想,充斥妖魂的凄厉血气也不准。

黑水洞历历在目的惨状,断肢残骸,冲天血气,催着他往那条回不了头的路上走,又岂能留在这客栈里做凡人。

这样静默了不知多久,他才冷声道:“不好。”

老板点了点头,颇为遗憾,收回了那个连菜带肉、夹得满满当当的香馒头,放在盘子里,拿碗倒扣上。

陆焚如:“……”

眼看着那张冰冷的面孔开始凝固,老板靠在椅子里,再忍不住笑,避过半身边笑边咳,一时竟有些止不住。

陆焚如匆忙过去扶他,看见这人掌心血迹,瞳孔倏地凝了凝,几乎是下意识就握住他那只手,径直按向自己胸口。

……这一个动作,叫两个人都怔住。

陆焚如怔怔站了半晌,眼底黑雾遮罩,有些晃神,声音不自觉转低:“我忘了。”

老板压下咳意,轻声问:“什么?”

陆焚如摇了摇头。

他忘了,他已经没有妖丹了。

这也不是他的师尊……是一介凡人,不能用他的妖力疗伤。

这怎么会不是他的师尊?

陆焚如想不通,扯着老板的衣领,不甘心地低头嗅了嗅,却只闻见浓郁到苦涩的药气。

“你病得太重了。”陆焚如说,“不该再开店,该去休养。”

老板温声说:“再等等。”

陆焚如摸着他的脖颈,找方才感应到的伤口,却一无所获:“等什么?”

老板并不回答,只是摸了摸新伙计的后颈,熟练地把这一只小狼妖拎回座位。

妖力波动尚未平息,陆焚如心神叫本能充斥,一片雾蒙蒙的混沌间,叫香气诱得吸了吸鼻子。

老板笑出来,重新将馒头推回去:“吃吧,管饱。”

他看着这小狼妖狼吞虎咽,眼里柔和,伸手想要摸摸那不知不觉露出来的耳朵,稍一沉吟,还是没将手落下去。

陆焚如能感知到这一切,只是那时心神混沌茫然,纵然感知,竟是毫无所觉。

馒头夹菜、肉、煎蛋,明明每样都平淡无奇,可也不知香在什么地方,一吃就停不下来。

“我想学。”陆焚如垂着眼,低声问,“难不难?”

老板轻轻摇头,给自己斟茶,慢慢地喝:“很好做,一学就会。”

陆焚如盯了他半天,又想起这一桩闹心事:“为什么不让我泡茶?”

老板如实承认:“这不是茶,是药,怕你嘴馋偷喝。”

陆焚如:“……”

若是不加最后一句,这回答还真有几分酸楚遗憾。

偏偏这老板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要慢悠悠接着揭他老底:“万一苦哭了,满地乱跑,说不定要撞翻多少东西。我身体不好,捉又捉不到,哄又不好哄……”

……这些话,仗着他那时妖力动荡,心神不稳,听不出个中蹊跷,师尊也就这么放心说了出来。

因为他心神不稳、意识混沌,就算这么说了,也没什么更多的后果。

少年狼妖半夜想起这回事,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挠了半宿床板,也就作罢了。

陆焚如不肯承认,自己后来确实偷喝了那药。

确实苦得几乎魂飞魄散,站在原地好半天,动都动不了,整个舌根都木得发麻。

那种苦涩,叫无数更深重的、透彻心扉的茫然压着,已浸透魂魄,难以分辨得清了。

他只是忍不住想……原来师尊也有不那么周密,不那么步步谋划计算,靠在椅子里休息,随心所欲轻松闲聊的时候。

他怎么就听不出这话的破绽。

馋嘴偷喝、苦得乱跑、撞翻东西……他几时在客栈丢过这种人。

撞翻的是离火园中的青竹,苦得他乱跑的是师尊还没熬好的灵药,师尊几时捉不住他,从来都轻易将他捞起,边哄边笑得不行。

丢人的不是浑浑噩噩、满心仇恨的丧家犬,是有师尊的小白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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