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黑金(2 / 2)
今天,陆鸿声亲自来到了富源矿的井口,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衫,外面罩着件防煤灰的洋布罩衣,手里还拄着一根文明棍。他站在一处高地上,看着那台轰鸣作响、不断从深井里抽出黑水的钢铁怪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几个矿上的管事和镇上的乡绅簇拥着他,赔着笑脸。
“陆老爷,您这抽水机可真是神了!往年这时候,
“是啊是啊,还是陆老爷有办法,有眼光!”
“这机器,比庙里的神仙还灵验啊!”
陆鸿声矜持地笑了笑,用文明棍轻轻点着地面:“诸位过奖了。陆某不过是为乡梓谋些福祉。这机器,靠的是蒸汽,是道理,不是靠烧香拜佛。它能让我们富甲天下,能让这煤铁镇,变成真正的金山银山!”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透过抽水机的轰鸣声,传得很远。
许多矿工和家属也围在远处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钢铁的巨兽,那轰鸣的噪音,那喷吐的黑烟,都超出了他们祖辈相传的经验范畴。
沈砚秋和父亲也在人群中。沈大成看着那台抽水机,眼神复杂。有了它,确实不用再担心井下水淹,能挖到更深、更多的煤。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沈砚秋则更多地被那巨大的力量和陆鸿声的话语所吸引。“靠的是蒸汽,是道理”,“能富甲天下”……这些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他被煤尘覆盖的心里。难道,除了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拼命刨挖,还有别的“活路”?
四、地火初燃
然而,新的“道理”带来的,并非全是福音。
蒸汽抽水机日夜不停地轰鸣,矿井深处的水位确实在下降,更多的“黑金子”被开采出来,运往陆鸿声的工厂和码头。但渐渐地,人们发现,镇子周围的地面,开始出现一些不正常的裂缝。
起初只是田埂上、小路旁一些细小的纹路,没人在意。但裂缝在慢慢扩大,变深。有一天,镇子西头李老栓家那间住了三代的土坯房,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向下塌陷了一大截!墙体开裂,屋梁歪斜,幸好发现得早,一家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才没被活埋。
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在镇民中蔓延。
“是地龙翻身了吗?”
“不像啊,没感觉晃荡……”
“是不是……咱们挖煤挖得太狠了,把地底挖空了?”
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陆鸿声派人来看过,轻描淡写地说是“地基不稳”,赔了李老栓家几两银子,便不再理会。他站在他那纺织厂的高楼上,看着远处地面上那些如同伤疤般的裂缝,嘴角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不过是几间不值钱的破房子,”他对身边的账房先生说,“塌了就塌了,正好腾出地方,将来建新的工坊。抵得上咱们十船煤的利润吗?”
这话不知怎么传了出来,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插进了所有依靠这片土地生存的人心里。
与此同时,阿茶的咳嗽更重了。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她咳出来的痰里,开始带着令人心惊的血丝。
郎中又来看了,这次号脉的时间格外长,最后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对沈大成夫妇说:“浊气深重,郁结成疾……这病,伤了肺络……怕是……治不好了。”
“治不好了……”母亲重复着这句话,身体晃了晃,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沈大成像一尊瞬间被抽干力气的石像,靠着斑驳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插进自己花白、沾满煤灰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沈砚秋站在门口,听着母亲绝望的哭泣,看着父亲无声的崩溃,看着床上妹妹因剧烈咳嗽而蜷缩成的、小小的一团。
屋外,是地面上不断扩大的裂缝。
屋内,是妹妹痰中刺目的血丝。
远处,是纺织厂烟囱永不停歇喷吐的黑烟,和抽水机贪婪轰鸣的噪音。
这一切,都源于那地底幽蓝的“黑金子”,源于那被称为“道理”和“希望”的机器。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下窑时,父亲说的那句话。
“它能换来钱,换来咱们碗里的米,身上的衣。能让咱们……活下去。”
可现在,它换走了王二叔的命,换走了李老栓的家,也快要换走妹妹阿茶的呼吸。
这“黑金子”,到底是什么?
是救命的粮,还是……催命的符?
沈砚秋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迷茫和巨大悲恸的火焰,在他年轻的胸膛里,悄然点燃。
这地火,并非来自煤层深处。
而是来自,被践踏的生存底线,与被碾碎的、微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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