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1 / 2)
吴耕点点头,对方乾说:“爷爷我听到了,在我们亭子周围一百丈的范围里,一共有二十只麋鹿,我去用点穴截脉法点翻它们。”一边说罢,提起麻袋,提气跳上亭顶,消失在树林中。
“不要找小鹿,一头鹿折一只鹿茸就够了!”方乾朝吴耕的背影喊道。
“这孩子吃下了生死树长出的第一枚万花果,他六识可能是全谷第一。”东方宇轩对方乾说。
“难怪他一学就会,唉,我年纪大了,剑法上求胜负的心思也淡了,不然我也要去吃一枚万花果,再去找拓跋思南那小子比试比试,对,他大概,也是与你这般年纪的中年人了,剑圣也会老的。”方乾微笑着说。
“父亲您还记得剑圣的那半招剑法吗?”东方宇轩问。
“梦一般的剑法,很难忘记。但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拓跋思南他只有剑,他就是一把剑。其实,他跟刑天没有区别的。我还在人间,我有自己的岛,有你母亲,你,还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吃过苦,受过罪,流过泪,笑着过来,这才是重要的。你的万花谷很好,它是有情感,有温度的,有义气的。”
方乾说着,一边竖耳去听:“不说这些了。你押上赌注的这四个小徒弟,现在有三个扑通扑通掉进了揽星潭里,有一个呼哧呼哧,点倒了十五头麋鹿,正狗熊掰棒子一样在掰鹿茸呢。”
说话间,吴耕背着麻袋,已由亭后的大枫杨树上跳下来,他的麻袋明显变鼓了嘛。“爷爷你的办法真不错,我花了一两个时辰,才猎到十五只晴狼,这十五只鹿茸,一转眼就掰到了。”
方乾一脸慈爱的表情注视着他。
“我们接下来听一听猴子,你可能要听到更远,才能听出在逍遥林里出没的那三四个猴群,猴王领着三五十只母猴、小猴和被他打败的公猴,由一棵树贼头贼脑地跳向另一棵树,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蚕吃桑叶似的。你去抓它们的时候,放过小猴子与母猴子,只在那些垂头丧气的公猴子的手臂上割一条肉就够了,它们被你惊吓一场,后面的几天就会老实很多,你们聋哑村种的西瓜也会丢得少一些。”
吴耕背着麻袋,站在亭子中间,阖目听了半晌,脸上露出喜色,点墨山河,跳上亭顶,朝逍遥林西北奔去。
“你的弟子都很好,裴元、阿麻吕、紫晴、谷之岚他们也很好,万花谷的弟子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治病救人,为别人活,为这个盛世活,这个很好。我差一点也变成了刑天,为自己的天下第一,没心没肺地活着的刑天。也许,是该与九天君那些老伙计好好说说了,九个大刑天,真的有意思吗?”方乾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倾耳朝向水月宫的方向。
他发现了万花谷,他并没有置身谷外,其实,他与孙思邈老神仙、子虚道人、乌有先生一起,像从前的商山四皓一样,是谷中四老,是这个万花谷的根基吧。
“父亲,我已经想明白了,就是刑天赢了,万花谷也不会输,无非是我们再找一个地方,再建一个万花谷。”
方乾点点头,将慈爱的笑脸给了四十多岁已经头发花白的儿子。放下执念并不容易,就像他当年放下天子峰,放下蓬莱岛。将少年意气与骄傲沉埋,中年的壮志与决心就会像万花果一样长出来。他有了自己心中的侠客岛,东方宇轩也会有真正的万花谷,那将是风雪无法掩盖、世界板**也不会摧磨掉的万花谷。
“吃了晚饭,明天早上再走吧。您还没有尝过宇晴做的飞龙卧雪,其实飞龙卧雪的秘密,就是多放几个柠檬。宇晴跟王知味学做菜,她的厨艺长进不小。”东方宇轩郑重地提议。
“算啦。算啦。飞龙卧雪夜归人,今宵梦醒人不在。我对南方菜举不起筷子。你妹妹曲云的事,以后你要多担待,我老了,该回侠客岛了。我一次一次地发誓,不要再回中原,又一次一次地破誓,已经被江湖人耻笑多年了。”
母亲元沧鸾听到他这句话会高兴吧,母亲也该放下她的执念了,海鸥声声,海浪阵阵,她等候的人,终将回来。
“十五只花猴的肉,我也齐活了。那些被打败的公猴子由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像梦游似的,肩上割下一块肉,才好像被惊醒过来,都朝猴王与母猴子扑过去,撕扯在一起,它们有得闹的了!”吴耕由枫杨树上跳下来,他的麻袋果然已经装满了,殷红的血由粗麻布里渗出来,腥气扑鼻,不知得宇晴姑娘用多少只南国秘传的柠檬、多少串巴蜀风云的藤椒才能够克服掉这股子腥气。
“小子,你莫急着去找你宇晴师父,你来帮爷爷我一个忙!”方乾让吴耕将麻袋放到亭子边上,坐到他身边来,春泥护花,清心静气,发动养心诀。
“你刚才听到的,是这片逍遥林,你再试试看,能听到整个万花谷吗?”
“可以。我能听到碧玲阿姨在绝情谷里织布,孙思邈老神仙躺在赏星居的**咳嗽,风吹着摘星楼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我还能听到我们聋哑村稻田里布谷鸟在叫,溪水环绕着谷地在哗哗地流,风吹着云由万花谷上空过去,好像吹着大地上的一个笛孔。”
“黑小子你听听水月宫试试?”
“一群人围在水月宫的门前,他们屏息静气,大气都不敢出。在门前的空地上,有三个人与另外两头巨兽在打斗,一头可能是鹏,另外一头,我听不出是什么。它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但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经脉跳动,那感觉……好像就是大海的潮汐,一涨一落。它散发出淡淡的龟甲的臭味,还有铁锈的味道,檀木的味道,嗯,还有石头的味道,就是我们在万花因秘道里闻到的石头的味道。”神奇的万花果,它令吴耕的视觉、听觉、嗅觉都变得无比敏锐,无比清晰、鲜明、细微,不可思议。
“那就是木人刑天,它面对的是大鹏鲲和骑在鲲上的三个少年,昨天我在生死树上见过他们。他们非常了不起,已经被木人打倒了两次,又重新站出来了。你想帮助他们战胜木人吗?”
原来木人这么厉害,比十五只晴狼、十五只麋鹿、十五只花猴加在一起,还要厉害。袁安、李离、上官星雨,难怪你们不让我去,你们是担心我刚刚恢复过来,不是这个木人的对手。
吴耕眼眶一热,毫不思索地回答方乾:“我这就去水月宫,您帮我把这只麻袋带给宇晴师父吧,小心血滴到了您的袍子上!”
“你不用去,黑小子。你听得出这个木人经脉一涨一落的声音对吗?”方乾问。
吴耕点着头:“很低很低,但是又很厚很厚,一层一层的,像牡丹花的花瓣一样,对,就是万花因的山洞里,那朵绯石刻印的牡丹花的感觉,仔细去听,觉得好寂寞,一个叹息接着一个叹息。”
方乾站起身,走出亭子,站在逍遥林的林间路上,由肺腑里发出长啸。吴耕点头:“对,爷爷,木人的经脉就是这么跳动的。”一边东方宇轩运起“海龙眠”谛听父亲的那常人无法听见的啸声,心中已经明白,这就是小时候他在海边听到的鲸鱼唱歌的声音。
“我们一起来。”
方乾、东方宇轩、吴耕三人站在大路中央,周围是逍遥林茂盛的林木。他们运气,气自丹田,由肺腑冲向喉头,高低错落,一层一层,像大海中的波涛,星空中的涟漪,回环成一个一个漩涡,奔涌向前,如此低沉,如此浑厚,如此悲伤,如此孤单,久久不绝,由逍遥林扩展到万花谷,好像山谷与谷外一层一层的山峦,都像莲花牡丹花的花瓣一样,在回应着他们的清啸。
方乾的啸声老成,东方宇轩浑厚,吴耕清亮。
方乾历经世变,少年时横扫中原,遇剑圣而受挫,七战败北,天子峰的失败实则是最好的醒酒药,让他由天下第一的迷思中惊醒,退回侠客岛潜心苦修,终于将蓬莱武学融会贯通,成就苍天君的果位。每一分内力都是我们过去修行的印迹,每一种变化都是对江湖达成的了解。东方宇轩能听懂父亲啸声中的起伏与变化,贯入的浩然之气,他就是在东海里修行出来的龙。
东方宇轩的啸声却是金声玉振,是白马鸣于谷,是凤凰啼于林,他的花间游内力,得到了万花谷、终南山、秦岭的山川之助,得到了万花七圣种种绝艺的启发,又回应了父母所授的蓬莱武学,自是清峻浏亮,雄秀奇丽,大雅和俗,苍天君又岂能听不出?
父子两人将内力提升到十分,全神贯注于长啸里,两股长啸或交织,或分开,若即若离,如剑舞,如棋弈,如兵阵,如书法,亦敌亦友,五行生克,仿佛苍龙与灵凤游戏于茫茫宇宙。
东方宇轩心里想,由父子到朋友,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惺惺相惜过,这是一种奇妙的狂喜的感觉,我应该对碧玲讲一讲。我终究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挑战,我没有输,对他也没有畏惧。他接受了我这个儿子,就像我接受了这个像天神一样的父亲。我们终于讲和了。
是因为这一枚万花果而讲和的吗?吴耕的啸声如清亮的小溪,如嫩红的根芽,如新生的蛙卵,细微却生生不息,隐现在方乾与东方宇轩的两股长啸里。
可惜这样的海龙眠鲸歌,在绝情谷里忙碌着择菜做饭的方碧玲与宇晴听不见。
对战中的袁安、上官星雨、李离听不到。
万花谷中屏息围观的几百人听不到。
万花谷外盛世繁华中的几万万人也听不到。
千万里之外的鲸鱼,听得见,它们会在深海里回应。
他们自己听得见,祖孙三辈人,山垂海立,山呼海啸,热泪盈眶。
木人刑天,也听得见。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如果刑天的身体里也有一艘船的话,它绝不是下万重山的轻舟,而是在滟滪堆中破碎的航船。
小鲲黑云一般俯冲下来,翅膀挥动起旋风,夹着灰土,刀子一样刮过水月宫边众人的脸,处在风眼中的刑天,猝不及防,也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袁安在前,指挥鲲往还飞翔,上官星雨与李离由两侧顺势出腿,他们处在高处,鲲又比站在地面上的刑天要灵活得多,所以两人每次都可踢到刑天的头,虽然踢到一堆石块与龙甲上,将脚尖硌得生疼,但是,真解恨。失去了身高与灵活先机的刑天,只好双手抱头,在空地上踉踉跄跄,好像被他的主人司徒一一灌了几斤烧刀子酒似的。事实上,刑天不吃饭,不喝水,也不喝酒,它玄铁在身,运行不息,不眠不休,只是被司徒一一刻写了感觉到疼痛与麻痒的龙筋,它被人家公子小姐踢得不爽罢了。弟子们见到刑天挨打,每一脚落到它的头脸上,都会引起一阵欢呼,只有颜真卿、司徒一一等人,黑着脸,继续观战。这时候太阳已经越过头顶偏向了水月宫西侧,光辉渐减,大半个白天的时间,就在他们的缠斗中堪堪逝去了。
鲲再次冲下来,它回转的时候,头朝着西方,阳光正好射入它的眼眶内,鲲稍一迟疑,它身下的刑天,忽然站直了身体,两拳格开李离与上官星雨的腿,收回双拳后,向上一跃,一手一个,紧紧地握住了鲲的脚跟!鲲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向上怒飞,将刑天带离地面,李离与上官星雨一左一右,下探身体,去踢刑天的手臂,刑天计算周密,双手紧握,腰上用力,左盘右旋,双脚暴风骤雨一般,一会踢向李离,一会踢向上官星雨,连在前面控鹏的袁安,也着实挨了几下。
弟子们的欢呼变成了惊叫,局面完全倒转过来了。他们三人在天上踢打地下的刑天,固然是有地利,可等到刑天也来到天上,抓住鲲脚,向他们连环踢打时,他们却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鹏背上的腾挪终究是有限,各挨了刑天十几脚,三人用花间游内力护住身体,饶是如此,也是被刑天的一双巨脚踢得鼻青脸肿,一身是伤,腰臀间血肉模糊。
鲲愁眉不展,没想到由水月宫的屋顶上站出来,加入战团,反而帮了三个孩子的倒忙,它拼命蹬腿,想将刑天甩脱,奈何刑天的双手铁爪似的,又热又烫,让它心慌意乱,它又不敢过分摇晃,担心将那三个孩子由背上颠簸下去,刑天是石头木头做的,可这三个孩子是肉做的啊!
与其让刑天将我们沙袋一样,踢到吐血暴亡,不如我们跟它拼了,袁安咬紧牙,示意鲲往三星望月的三根山针飞去,小鲲,你撞到那陡峭的山岩上去吧。运气好的话,将刑天撞倒。运气不好的话,我们会死,你也会死,但是刑天,也就散架了,它一身的龙甲与石头会被撞得粉碎,与我们的身体一样,会掉进三星望月下的山石与溪流里,我们赢不了,司徒一一也赢不了,但是万花谷会留下来,再不会变成木人谷。
李离在袁安的身后,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上官星雨抱住李离的双手也夹得更紧。三人一身血汗,在刑天狂暴的踢打里抱在一起。
死,没有什么的。
兰摧玉折,玉石俱焚。鲲一声悲吟,毫不犹豫。作为一头鹏,它从来没有违背过控鹏者的心意,只是可惜了这一肚子的玉石,花了那么长时间将它们五光十色地攒起来,现在又要重新回到万花谷的溪水与青草中去了,唉!
还有那只没有等来的公鹏,还有那些蛋……
鲲已经闻到了摘星楼下山石间青草的气味,它的头离崚嶒的石针也只有几丈远了,它觉得爪子上的刑天虬曲的身体猛然松弛下来,握着它双爪的手也失去了炙人的热气,腰腿直直地下垂,竟是老老实实地挂在了它身下。
它害怕了?它也怕死吗,变得这么老实,好像一条龙,被在大海边嬉戏的哪吒将龙筋抽掉了。
鲲犹豫了一下,一偏头,身体绕摘星楼的飞檐擦过去,檐角如刀,间不容发,只在毫厘之间。
上官星雨睁开眼,往下看垂吊的刑天,刑天的身下,是绵延不绝苍翠如碧的逍遥林。她看到方乾爷爷、东方谷主、吴耕三个站在林中的大道上,引颈长啸,可是,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在帮助我们。并不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只鹏在战斗。
他们难道是在念什么咒语,让刑天的心智混乱了?
万花谷是不相信魔法与符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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