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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依然在路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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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旅行是无聊的,尤其是这种沿路换马不换人的赶路。整个队伍只能在老大宣布拉屎的时候停下来,老大平时虽然威风凛凛,但拉屎比别人都慢而痛苦得多。所有人里我是最快的,总是一挥而就,每次就趁这个机会,一个人向前慢慢走,直到他们赶上来。他们多多少少都有这个毛病,曾经问我要过方子,但效果不佳。其实看看这些马啊牛啊羊啊,畜生们都没有这种苦恼,畜生们看得开,我亲眼见过一群野山羊在闲逛,有只虎慢慢走近它们,可它们该吃草还是吃草,虎开始追,它们才开始跑。人就不同了,不管野兽有多远,只要身后有东西在追,就会一路跑,跑到死为止。老大总是说,“快快快”,那么快干什么呢?迟个一天两天有什么关系?我很想告诉他,追他的野兽还远着呢,可以安安心心拉泡屎,再舒舒服服睡一觉。

可他是不会相信我的。

这一次我走得远了点儿,没关系, 反正方向是不错的,走到快要看不见车队的地方,我就停下来等他们。我也不知道离青荻野还有多远,或许就要到了,或许才走了一半,但总归是已经走了很远了,这一带的土地和前面都不同,又湿又干,干的地块结成一大片,一脚踩上去会发出“酥酥”的破碎声,开裂的地块之间,又流着细细的水,比较深的地沟里,水是红色的,有股刚磨过的刀特有的气味。

我身后车子开始动了,前面有一团黑影,像人。那团黑影来得快极了,我刚刚分辨出那确实是一群人,就看见了他们铠甲上的肩刺和牛皮护膝,据目测,在二十人到五十人之间。

我跑不过他们的,我摸了摸衣兜里还有两颗风干栗子,就连忙剥来吃了。他们来了,快要靠近我的时候分成两拨,一拨向车队赶去,另一拨只有三个人,走向我。

“你们是一伙的?”中间那个人问我,他带了头盔,下半张脸被护甲挡着,只露出了眉眼和一截鼻梁,脏乎乎的,显得眼睛秀气洁净得骇人。

我只能承认,现在我浑身上下只有一张没用完的草纸,总不好说我是单身来旅行的。

“绑了。”他说。

他抓着我的后脖颈往地上一掼,我的手刚撑在地面上就被人扭到身后,一个捆我的手,一个捆我的腿,有几根腿毛缠在绳子里了,很疼又不断,我的全部心思都在那几根腿毛上,不断动着脚,想让它们从绳子里出来。两个士兵把我翻过来,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我看见一双手,红肿皴裂,手指头都冻得像小萝卜。我有些诧异,抬起脖子看,另一个人的手也是那样——“你们上司没有发皴手药么”?我问。我记得每到秋冬之交,所有人都会发一盒皴手药的,尤其是东边,又湿又冷,如果不涂药,手会肿得拿不起刀来。

那两个人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一起看向中间的人,“他发现了,这小子眼好毒。”

“我发现什么了?”我抗议。

没人搭理我,那两人向着赶过来的车队努努嘴:“那他们怎么办?”

中间人左手抱着右胳膊:“老规矩。”

这种动作我在我大哥身上经常看见,可能比较牛的人都喜欢抱胳膊,或者拿着扇子之类的小玩意儿,以便随时随地地告诉别人他可以什么都不动手做。不像我,我手里没东西的时候只会傻乎乎地摊开,弄得大家都以为我经常很难为情。这个很牛的人说完那两个字之后就不动了,他的两个手下就弯着腰向车队跑,跑得又快又稳,右手一直放在离刀柄很近的地方——耶雄倒是说过,如果有人离你大老远就拔出刀来乱冲,那就大可以忽视了,那些也就是混混。唔,他们喜欢讨论排名,诸如齐家福能不能打得过柳惊蝉什么的,还喜欢让我谈谈看法,能谈什么呢,我有生之年可能遇不到连我都打不过的人了,从三岁的时候开始,有人拿着刀靠近我,我的前三个动作必定就是抱头,闭眼,蹲下。我现在动不了也抱不了头,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回忆婉豆……我把眼皮闭得死死的,嘴里头“啊拉拉嗯啦啦啊拉拉嗯啦啦”的不间断地哼着,这样我就听不见他们动手杀人,以及那些人的惨叫声。

这样做是不对的,我知道,婉豆是批评过我的。

那一次她正背着小药箱急匆匆地出门——很长时间以来,我以为婉豆卖药只是个幌子,但渐渐地发觉,她生意比别的药铺子都要好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肯上门,因为“生病的人本来心情就差一点,如果家里再拮据些,寻医问药的事儿,总是能拖就拖的”。我已经连续找了她三次,每次都碰不到,那天,心情忽然就变得不太好,我对她说:“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的心情也不好,你从来都不会发现呢?就因为我姓司空,从没有挨过饿、受过冻,我的痛苦就比他们来得轻些吗?是不是我也要穿着很破的衣服,住在很破的棚子里,你才会来看我?”

豌豆显得很惊讶,她试图柔声安慰我,说了几句什么人的快乐平等所以痛苦也平等之类的大道理,可我不想知道这些。愿天神原谅一个人的十六岁,那正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又以为自己什么都看透,不管追逐什么信念最后都会追逐到一个偶像身上的年龄。我对她喊叫了,我想要激怒她,但她过分平静的神情更让我愤怒,那种感觉让我蒙羞,然后眼泪就不由分说地流了下来,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哭泣,我几乎每天都在她身边,可我这一次要的是她看见我。

“小弟……”婉豆有些为难了,但很快笑起来,“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当然好,她去的每个世界我都愿意去,我所拥有的一切,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放弃。

“孬种我见得多了,怕死成你这个样子的,还真是第一个。”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副银色面甲就在我的脸上,鼻尖几乎对着我的鼻尖,面甲后面的那个家伙毫不掩饰他的诧异,并且准确无误地喊出了命运大神给我的绰号:“废物。”

他——准确的说是她,可能是太热了,一伸手摘下了头盔,一头柔软的、海浪起伏般的秀发滚了下来。我想被雷劈死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简直就是一个头发浓密肤色黝黑的婉豆站在我的眼前。我对于命运之神的最后一丝怀疑也消失殆尽,我张着嘴,傻模傻样地喊:“婉豆。”

“还扁豆呢。”这个把自己套在男人铠甲里的女人叉着腰说:“快走快走,都他妈的看什么看?碰上巡查的麻烦大了!趁着天黑进沼泽,快!快!难道要我一个女人家动手吗?”

我这才发现驾车的老大们已经跑了,这群套着官兵外衣的强盗兵不血刃地大丰收了一场。他们做这种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了,男人们动作熟练身手敏捷,一个人抱着个小罐子从我身上跳过,献宝似的对女人说:“朱姐,发现了南边的烟草,是上等货色……这个人怎么办?”

“先扔上车再说。”女人四下里看了一圈儿,抢过小罐子顺便在那人额头弹了个爆栗:“什么时候了,还玩儿!”

“朱姐,你上车吧。”小伙子嘻嘻笑着跑远了,“出主意你行,动手你差远了,车子高,当心别磕着……”

于是我被扔上了车,和一堆喂马的料豆,两罐子南方的烟草,还有那个被叫做“朱姐”的女人挤在一起。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打劫的时候她远远抱着膀子站着了,她虽然看起来野性又粗鲁,但显然比普通人笨手笨脚了许多,上个车地动山摇的,先是一头撞在车棚上,然后胫甲勾在车缝里,一堆瓶瓶罐罐差点被晃得倒下来,如果不是手脚被绑住了,我真想扶她一把。

“看你妹啊!”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来青荻野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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