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1 / 2)
鹿闻笙的意识在无尽的坠落中涣散、模糊,仿佛沉入了一片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尽头的混沌深渊。
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空间的方位彻底湮灭,唯有失重感如永恒的诅咒,缠绕着每一缕神思。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虚无即将把他彻底吞噬时,眼前却骤然炸开一片破碎的光影。
他看见了——是爸爸妈妈,还有姐姐。
景象有些朦胧,仿佛隔着一层沾满水汽的旧玻璃。
家里的陈设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父母的鬓角添了更多霜色,但眉宇间的操劳似乎减轻了些,他们生意尚可,能维持一份温饱体面。
姐姐穿着一身挺括的制服,像是得了份稳定的差事,面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干练。
他们围坐在桌前吃饭,偶尔交谈,脸上有浅淡的、属于寻常日子的平和。
然而,就在母亲夹菜的空隙,那眼神会不经意地掠过窗外,掠过某个空着的位置,流露出一丝未来得及掩藏的、带着茫然若失的悲伤;父亲在低头喝茶的瞬间,叹息微不可闻;姐姐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窗外那轮异世的明月,久久出神。
他们过得……“不错”,但这“不错”之下,是刻意被忽略的、永难填补的空洞。
他们失去了他,在一个他永远无法归去的世界,继续着没有他的人生。
这画面如潮水般褪去,紧接着是更为汹涌、更为残酷的景象席卷而来——
视线猛地被拉扯,眼前的暖色瞬间被泼天的血色与灰暗覆盖。
他看见凡人界的山河在崩塌,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曾经的田园阡陌化作焦土,城郭楼台沦为断壁残垣。
黔首黎民,那些面目模糊的众生,在滚滚而来的浩劫大势前,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连挣扎都显得徒劳。
如同被无形巨轮碾过的蝼蚁,眼神麻木,在战火与苛政的夹缝中艰难求生,最终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血肉之躯便被无情碾碎,骨头渣子都混入泥泞,无人收殓。
他们的血与骨,纷红骇绿,仿佛被无形巨手攫取,研磨成了最浓稠的墨汁,天地以众生血骨为墨,以山河为卷,那墨色沉黯,勾连陈迹,一笔挥洒,便似写尽了千年风霜的酷烈与悲凉。
有君子立于危墙之下,欲以铮铮铁骨殉那将倾的社稷,哀歌缠身,腥血满袖,最终倒下的,何尝不是一副以文心傲骨铸就的棺椁?那棺椁之上,覆盖的并非是寻常尘土,而是月下松巅终年不化的、皎洁而冰冷的雪,映照着未竟的志向与彻骨的寒。
王朝的巨厦将倾,梁柱朽坏。
那些高踞庙堂的王侯公卿,犹自穿着以谎言与贪婪织就的黄金褒衣,悬于危梁之上,冠冕堂皇,伪作太平。
却早已心肝俱黑,如同悬于将朽栋梁之上的华丽饰品,随风晃荡,故作镇定。
百年王朝的谋略经营,无数代的苦心孤诣,在那覆灭的洪流中,其命数竟薄如一张草纸,顷刻间便被撕裂、被焚毁。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他仿佛听到冥冥中有悲声吟唱。
他看见魔族大军铺天盖地,曾经钟灵毓秀的修真界化作了修罗炼狱。
烈焰焚空,戾啸盈耳,灵山崩塌,福地染尘,同道相残,人心背离,唯有猜忌与绝望在断壁残垣间滋生蔓延。
多少如蜉蝣般渺小的修士,怀揣着微末的希望与炽热的心,最终却殉了这人间侵骨的凉薄与看似无可挽回的颓势。
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模糊的光影中浮现——季晏礼、柳霁谦、宋闻、颜清姝、秦霄、炎昭明……
他们的脸上带着血污,眼中充满了痛苦、悲伤,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界限的哀意,就那样深深地、凝望着他,仿佛在无声地呼唤,又似在做最后的诀别,仿佛要将最后的期盼与嘱托,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耳畔开始嘈杂起来,涌入许多声音。
本该是陌生的,却又在灵魂深处激起无比熟悉的涟漪,仿佛来自血脉的源头,来自亘古的呼唤。
有苍老而慈祥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暖阳,缓缓流淌:“孩子,别怕……”
有清越而坚定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破迷雾:“后人,往前,一直往前……”
意识的碎片继续飞旋,他仿佛窥见了更久远的光阴长河中,一些惊才绝艳的身影,他们构成了此界苍生得以喘息、文明得以延续的坚固基石。
在这意识的洪流中,他仿佛被无形之手牵引,窥见了一幕幕不属于他、却又与他息息相关的壮阔人生:
他窥见有人,质如冰雪,心若琉璃,不似神佛高坐云端享受香火,却甘愿将一身道果、万千风华,尽数炼作守护人间的“剑魂”。
立于无名山巅,身后是万春来朝、生生不息的锦绣河山,自身却寂寥如亘古孤峰,唯有剑意冲霄,横绝天地,护佑着脚下的烟火人间。
他窥得有人,性喜逍遥,常宿寒山,与松鹤为伴,与明月对饮。
一夜,月色满襟,银辉洒遍千山,他于山巅独坐,快意恩仇,心胸如迢迢山河般开阔酣畅。
忽闻远方妖兽肆虐,为祸乡里,此人掷酒碗于崖下,长笑一声:“正好佐酒!” 遂拔剑下山,剑光如龙,斩尽妖魅,归来时,衣袂飘然,只携一身风露与满壶新酿的妖血壮行酒。
他也见得一位苦行僧侣般的修士,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唯有一双眼眸清澈如孩童。
他求仙问道,志在长生,却始终难忘苍生疾苦。
当浩劫将至,地脉崩摧,他于众生绝望之际,毅然燃烧毕生修为与寿元,一剑横断千里山脉,以无上法力强行引动地底灵脉,铸就一座悬于天际、照耀八荒的“白玉京”。
那一剑,惊覆了春秋时序,而他自身,则道基尽毁,潦倒地坐化于那亲手建立的登仙台之下,唯留一缕不灭英魂,守护着这片土地。
他亦见有人,风流蕴藉,喜在月夜凭栏,举杯邀约天地。
当其畅饮高歌之时,仿佛连凛冽的寒风都为之消歇,厚重的积雪亦为之止步,那覆盖大地的凛霜悄然散去。
他心中装着天下盎然春意,祈愿世间圆满无缺。
高声笑道:“天下盎然意圆满,春一半,吾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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