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花与鹤(1 / 2)
番外一.花与鹤
花篱真正看见殊无妄,已经是十日之后。
这十日间,这一座小院儿里,聚齐了公子盟最有影响力的高层——上官澜、殊无妄、杨千秋、莫仓、叶无枚、玉凤澈;以及南疆武林两道魁首——迟不封、花篱。
而上官澜将他们召集到此处的计划,也终于在上官澜抵达的那一天揭晓。
大理王府十数年前便已被南掌势力蛀成了一个虚有其表的空壳,甚至连年少继位的大理王本人,都是南掌傀儡。如今,大理王府通敌叛国之罪板上钉钉,大理王欲逃回南掌,而他们,要截杀大理王!
这是极凶险、极深沉的谋划。
花篱只是被请来辅助他们成事,却也能够嗅出这件事情底下藏着的汹涌杀机。反倒是参与截杀的那几人,他们还能坐在一起,围炉煮茶谈笑风生。
为他们煮茶的人,就是殊无妄。
那是花篱从来没有见过的殊无妄,神情看似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的眉眼间都浸着柔和平静,甚至偶尔,会有生动的情绪,从他的脸上流露出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花篱根本不信殊无妄还会有这样的一面。
这样的一面,不是他的,是上官澜的。
花篱看着从殊无妄掌心自然而然取过茶盏闻香呷茶,言笑晏晏的上官澜,惊讶于自己心里竟生不出半点嫉恨。那毕竟是惊才绝艳的上官澜,殊无妄与他相识得那么早,与他相识了那么久……甚至可以说,没有上官澜,就不会有如今的殊无妄,所以,殊无妄会在上官澜身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花篱心里这样想,也一遍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最终,他将自己拖进了一种平静又绝望的心境里。他仿佛被没有尽头的大雾笼罩了,左肩的上无休无止地泛着疼,那是一种尖锐又酸涩的疼,带着一点关节活动不灵的阻滞,牵着疼,牵到他的手、他的头、他的心,疼得他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但是他不能真的不动,只能默默忍着这疼,按照殊无妄和上官澜的请求,准备了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再将这种毒药,喂进他们的剑里、弩里、机簧里,再给他们每一个人备足了解药。
又五日,花篱随着殊无妄一行来到了澜沧江畔的柳儿寨。
再一次回到澜沧江畔,花篱就难以自持地想起与殊无妄在澜沧江畔的初遇。
他也想过,认真地推演过,如果没有在澜沧江畔荒唐的初遇,他和殊无妄,会不会有所不同?然而,答案是不会。
因为就算没有澜沧江畔的初遇,他还是会被殊无妄惊艳。殊无妄本就是这么样一个,几乎顺着他的心意生出来的这么样的人……只是,他可能不会获得殊无妄的一笑,以及那些时日的纵容。
所以,荒唐的初遇,到底是让自己占了些便宜的。
想到这一层,花篱有些慨然,但他毕竟已被自己的心境和肩伤折磨得十分疲惫,再多慨然,都化成了一声叹息,被滔滔江水搅得粉碎,自顾自追逐流水去了。
当夜,截杀成功。
上官澜心口中刀中毒,为了保命,自封心脉;杨千秋左臂中剑中毒,为了保命,自斩一臂。
花篱见过很多死人,却从没见过伤得这么重的活人。
杨千秋的伤,要留他一命,不难;但上官澜的伤,要留他性命,很难。所以,在那一刻,莫仓慌乱得不知所措。
花篱还是第一次见这个老成持重温文尔雅的莫先生如此慌乱。于是,他站出来,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的毒我来拔!”
他能救上官澜,所以他要救上官澜……哪怕是为了殊无妄能多看他一眼……想到这一层,花篱的左肩又开始疼,疼得他甚至有些生自己的气,明明都好了!还这么疼做什么?!
花篱令门人取来能够吸出毒血的药蛭,奈何上官澜中的毒太过狠烈,药蛭也不愿沾染,情急之下,花篱只得划破自己的手臂,以自身药血覆盖上官澜胸前伤处,引药蛭下口吸血。
等上官澜胸前毒血吸净,花篱也已累得筋疲力尽,瘫坐在一张小榻上。他失血多些,已出现了轻微心悸的症状,但他还是撑着一点儿劲,看向了殊无妄。
果然,殊无妄也在看他。
他现在头晕眼花,看不清殊无妄的神色,但他在知道殊无妄在看他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忍不住微微有些得意。因为他知道,殊无妄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做,能让殊无妄想不到,他就高兴。
花篱也知道自己这样幼稚可笑,但就是忍不住。
当夜,莫仓、叶无枚、玉凤澈三人带着重伤的上官澜起行,往嵩山少林寺求医。
翌日,花篱起行,回扶灵山。
笼罩在南疆的这一片腥风血雨终于被他们驱散。
回山后,花篱心悸头晕的症状也未见好转,只得先叫星月二人自死去的药蛭中取出毒血,用后山豢养的鼠兔试毒。
百来条药蛭,一条药蛭取血不足一滴,将药蛭腹中存血全数取出之后,都没凑出半盏。
星星连着取了数日的血试了数日的毒,已累得头晕眼花,就算闭上眼,眼前都是僵死的药蛭和黑红黑红的毒血,以及中毒身死之后被剖开胸腹的鼠兔。她正在和师姐一起整理这几日取血试毒记录下的图画与文书,整理得一个头两个大,她终于掷笔,把头重重磕在了书案上,痛苦地道:“师父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对这毒这么感兴趣。”
月月正在看星星整理完的图与文书,提纲挈林地将此毒药性总结一番,好呈给师父细看,帮助师父厘清制毒与解毒的思路。她们二人做此事已十分熟悉,但这一回,明显不同。师父亲自来盯试毒,来了很多次,甚至连星星记录下的图纸和文书都对了好些,订改了一些错漏。
月月从这些细微但鲜明的差异里品出了此毒的不同凡响。结合着此毒的来历,她已隐隐约约地猜出了师父如此上心的缘由,便道:“师父想要制出这毒的解药,大概是因为上官盟主。”
星星一怔,她虽然没有随着师父师姐同去大理,但已听师姐说了此毒的来历,顿时疑窦丛生,问道:“上官盟主中的毒,不是已经让药蛭引出来了?怎么还要配解药?”
月月已整理好一份记录,搁下笔,她垂首看着自己才写完的这一页稿纸,叹了口气,道:“试药这么多天,此毒狠厉,损伤经脉肺腑,浸肌入骨,想必你也已知道了。上官盟主血毒虽已叫药蛭引出,浸入肌骨之中的毒又当如何呢?”
听到此节,星星忍不住轻轻咝了一声,接口道:“按上官盟主中毒时的伤势和位置来看,若余毒不清,心脉内息流转会一直受阻,时间长了,会废了他的武功,甚至虚其心肺,致他下半生身体虚弱缠绵病榻。”
月月听了,点了点头,赞许道:“你看,你也已看得很明白了不是吗?”
星星抿起嘴唇,垂下头,更认真地整理起了图画和文书。她虽然只见过上官盟主一次,但她不想让那么样的人落得武功尽废缠绵病榻的结局,想必师父,也是这样想的。
月月见了星星的情状,忍不住抿唇笑了一笑,将才写完的一页稿纸搁到一旁晾墨,又换上新纸,提笔舔墨,继续埋头整理记录。
星月二人焚膏继晷夜以继日,足足整理了五天才将这些时日试药的各种记录整理清楚,分门别类缝订成册,交给了花篱。
也是这一天,扶灵山山门前的弟子将一份不甚规矩的拜帖呈到了花篱案头。这一份拜帖,和之前璧山来信很像,洒金花笺硬纸,折三折,只是这一回,没有封蜡。之所以说它不规矩,并非因为这纸,而是这纸上的字,纸上只写了“璧山殊鹤”四个字。
花篱看着这四个字,一乐,说:“到底是久居京城的清贵人物,规矩还真是多。领他进来吧。”
星星月月正在花篱处等花篱翻检她二人整理的药案,心思正绷得紧,毕竟要叫师父检查出错漏来,少不得再回去试它个三天三夜的毒。见了这拜帖,二人心思顿时飞回了一年前的璧山宴上,二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十分复杂的心思——
他不会把璧山宴我俩犯蠢的事儿告诉师父吧?
他果然来了!
啊啊啊,不知道他这回过来会和师父发生什么,好期待啊!
终成眷属!眷属!
……
诸如此类。
花篱看着两个丫头明目张胆地眉来眼去,终于忍无可忍,轻咳了一声。两个丫头立即收敛神采,低眉顺眼开始看自己的脚尖,但紧紧抿起,用力得都有些发颤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们是真的很想笑,也是真的不敢笑出来。
殊无妄牵着马,顺着扶灵山的山道慢慢地往上走。他知道扶灵山弟子最擅长的是用毒和轻功,平日里在这山道上往来定然是使着轻功身法一掠而过,也知道在前带路的那一位早已走得不耐烦,但他仍旧我行我素,走得又慢又稳。
在前带路的弟子,是个才十二岁的少年,这个年纪,又习得了顶上乘的轻功,自然是再不屑于走路的,但扶灵山待客的规矩,他还要守,所以只得陪着身后的贵客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上走。他早已走得不耐烦,甚至想着要不要在绕过前头的山脊之后自顾自飞身下山,再不管身后这个明明武功深不可测却非要走路的怪客。
绕过山脊,山道旁矗立着一方巨石,花篱就立在这巨石之上。弟子乍然看见山主,唬得一惊,顿时将方才生出的将怪客抛下独自一人下山的念头甩到了九霄云外,慌张又有点心虚地行礼道:“拜见山主。”
花篱对这弟子道:“你下山去。”
弟子立即应是,身子一旋便从山道上滑了出去,半点也不惧脚下几乎直上直下的悬崖。
殊无妄见那小弟子轻功身法确实了得,心中生出一点激赏,又不由看向了花篱。
花篱知道殊无妄想说什么,也知道他那个人不喜开口说话,便直接答道:“扶摇身,这轻功身法叫做扶摇身。”
殊无妄一怔,一点头,旋即想到自己的回应对花篱来说或许过于冷淡,竟生出了一点弥补的心思,破天荒地吐出了两个字:“衬你。”这身法,这名字,很衬你。
花篱定定看了殊无妄一阵,他能猜到,殊无妄此来,是因为自己救了上官澜,而上官澜已然回京,这份情,只能由璧山来还,所以,他来了。若非是上官澜,殊无妄八成此生都不会踏进扶灵山一步!想到这一节,花篱莫名愤懑地咬起后槽牙,道:“你来,想必是为了谢我救了你们公子盟盟主,既然是为了谢我,怎么连谢礼都没有?”
殊无妄又一怔。他不是真的石头,何况,花篱生气得十分明显,就算他是一块石头也能看出来,于是,他只好再次开口道:“有,没到。”有谢礼,只是还没送到。
花篱更气了,板起一张脸从巨石上飞身下来,道:“随我来。”
殊无妄被花篱亲自安置在了一座清雅但十分偏僻的小竹楼里。殊无妄从这颇有几分刻意的安排里觉察出了花篱的有意冷落,但他自觉处境尴尬,只好客随主便。
但他没料到,这一冷落,就是大半个月。殊无妄并非沉不住气的人,但他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花篱是为了做成什么事,刻意避他。
第二十日,天气晴好,微风,山间虽潮润,但无雨亦无雾。殊无妄从竹楼里搬出一把竹摇椅和一张小几在楼外竹林间挑了个地方摆好,又在竹躺椅旁架好小炉与茶壶,再将才拆出的一泡砖茶搁在一个小碟子里,与两个茶盏一起,放在了椅旁的小几上。接着,他坐在摇椅上起炉煮水,等到水微沸时入砖茶。
殊无妄估摸着火候,觉得差不多时,便将茶壶自炉上提起,搁在了手旁的小几上。而后,他自躺椅上起身,走到自己住了二十天的竹楼前,劈出了一掌。
掌风掠过竹楼,仿佛只是一阵清风拂过,但偏生就是这一阵清风,吹得竹楼由内而外地发出喀啦喀啦的脆响,最终坍圮成一片废墟。
殊无妄回到躺椅上坐好,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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