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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花与鹤(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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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花篱听到风声赶来看时,殊无妄正攒着茶盏合着眼躺在摇椅上轻晃,脸上的表情惬意地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融化进风里。花篱眼风在已成为一片废墟的竹楼和殊无妄之间来回了好几遍之后,被气笑了,咬着后槽牙道:“殊无妄!你发什么疯?!”

殊无妄好整以暇地睁开眼,自躺椅上坐起身,定定地看着花篱,将花篱脸上罩的一层薄怒收入眼中之后,才道:“你躲我。”

花篱面色发白,一是近来忙着调配解药,累的;二是被殊无妄气的。他不明白殊无妄究竟想要干什么,究竟拿他当什么。殊无妄明明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却还来主动招惹。这些天,花篱时常愤懑又难过地想:殊无妄,你不是想要上官澜?又何必来招惹我?难不成,是求而不得,干脆找个有一星半点相似的聊作慰藉?

这样的想法,将花篱折磨得心力交瘁。他一面觉得殊无妄对他实在残忍,一面又想若自己当真顺了殊无妄的意能换他多少真心。两面的想法拉锯得他苦不堪言,连一直压在枕下陪他度过了无数凄风苦雨的墨翠簪子和镔铁箭簇都已安抚不下他惶然杂乱的心思。

所以,他只能一心一意地去配能救上官澜的解药,至少让上官澜好好的,让殊无妄的念想有个落处。至于他自己,这一腔真心交付,自然不会收回,糟烂在璧山的竹与雾里也不可惜。他是真心想着,等他配出解药,便将解药给殊无妄,然后放他出山。但没料到,殊无妄为了引他来见,竟做出一掌劈塌竹楼这种事。

花篱闭了闭眼,一时收拾不出自己糟乱的心思,只瞪着殊无妄不言。

殊无妄定定地看着花篱,心也不定。花篱皮肤很白,像是常年不见光的模样,长眉眉尾有些上挑,但眉色偏淡,衬得眉下凤眼更是清凌,眼下,这清凌的妙目里含着一层雾,甚至被这雾逼红了眼眶。殊无妄注视着花篱泛红的眼尾,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团不可言说的欲念,说:“你,有事瞒我。”

花篱堵到嗓子眼儿的一口气被殊无妄这句话倏然打散。也是,毕竟事关上官澜,殊无妄此人心思深沉又一贯掌控全局,猜到也在情理之中,不忿自己的隐瞒也是理所应当。花篱叹了口气,思忖了片刻,最终,向殊无妄伸出了一只手。

殊无妄一怔,旋即坐起身,取了另一个茶盏斟好茶奉至花篱掌心。

花篱接了茶,瞧见盏中清亮的红色茶汤,再抿了一口,原是砖茶。他不自觉垂眼多看了殊无妄一眼。也是,殊无妄好煮茶,陈砖茶耐煮,无怪乎这人喜欢。花篱攒着茶盏,抿着滋味醇厚的茶汤,也不再要求殊无妄给他让个座处了,便直接站着说道:“你们上官盟主所中的毒,狠烈至极,浸肌入骨。药蛭能引血毒,但却拿肌骨之中的余毒没办法。所以,还是得配出解药来。这些时日,我在替他配解药。”

殊无妄听罢,神色顿时有些阴晴不定。他本不是情绪易于外露的人,但他此时确实有些忍不了。花篱这是什么意思,之前在大理,为了救上官澜情愿自伤,他尚且可以理解为情况紧急,花篱相救是在向公子盟示好,算是给公子盟不计前嫌精诚合作的回应。

那这一回呢?上官澜身边有莫仓,莫仓身后还有世代杏林的田家,那一点肌骨余毒无论如何都能解得,这些事,花篱清楚,但还是执着地要配解药予上官澜!若非是揣了让上官澜另眼相待的心思,花篱何至于做到这个地步?!花篱若揣着这种心思,那又拿他殊无妄当什么?!

思忖到这一节,殊无妄咬紧了后槽牙,沉声道:“好,这份情,我替盟主承了。”

花篱闷笑了一声,心道:果然,只要事情挨了上官澜,殊无妄就会失了平日冷静的情态,叫人看出分明的情绪来。花篱闭了闭眼,遮掩去眸中隐痛神采,将盏中残茶饮尽,茶是好茶,醇香厚重,入口回甘,毫无生涩之味,但花篱却觉得这茶甚不合口,喝得他难受得紧。

搁下茶盏后,花篱道:“你稍坐,月月会替你安排新的住处,别再发疯了。”言语之间,已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疲态。

殊无妄盯着花篱才搁下的茶盏,不应。

月月还没近前,就被殊无妄周身冷冽刺了一激灵。于是,月月小心翼翼地走到殊无妄身前五尺,行了一礼,道:“扶灵山怠慢,还请殊先生宽宥,这便为先生安排新的住所。”

殊无妄起身,一指身侧的摇椅小炉与茶盏,示意要将这些东西带去新居。

月月立即乖觉地道:“是,请殊先生先随我来,这些物件,稍后送到先生新居。”

月月带着殊无妄,在扶灵山间的青石路上慢慢地走,小脑瓜正在飞速运转。

她来时便看出来师父在生气,如今见了殊先生,结果殊先生也在生气。这两位,吵架了?师父只说另安排住处,也没说安排在哪儿……月月的小脑袋瓜实在理解不了这两位,闷头把殊无妄安排进了距离花篱最近的竹楼里,想着挨近些接触机会多些,想必也更容易说开话。

殊无妄见新的住所与花篱的竹楼只隔了一小片竹林,只当这安排是花篱有意为之,淤在胸口一口气稍稍消散些许。

月月察觉殊先生周身冷冽散了一散,便知自己这把赌对了,暗暗高兴。

当晚,花篱的竹楼内灯火亮了一夜。殊无妄便煎茶慢饮,陪了一夜。

翌日天亮,花篱竹楼内灭灯之时,殊无妄走出自己的竹楼,于花篱楼前立定,擡手叩门。

听到叩门声,花篱倒不甚意外。殊无妄能看见他燃烛一夜,他当然也能看见殊无妄燃烛一夜。花篱略一收拾浑身疲惫,便给殊无妄开了门,“什么事?”

殊无妄拧眉看着花篱,一夜不见,花篱面上疲态尽显,眼中也尽是血丝。他本想说,上官身边有好大夫,根本无须他如此尽心竭力。但他又知道,花篱此人,决然不会听劝,自己这么说了,花篱只会当是自己在作践于他。所以,最终,殊无妄一句话也没说。

花篱只当殊无妄关心解药配制的进度,看在他眼里,殊无妄关情解药,便是关情上官澜,心里更是难受。他略一垂眸,敛去眸中神采,再擡眼时,眸中已无风无雨,只道:“解药我已配了几个方子出来,今天会交予月月星星去试,试好了之后,我自会将解药给你。现下,我困了。”话音未落,花篱便“啪”得一声关上了门。

殊无妄一怔。他并非为了问解药,但花篱既已关了门,那这扇门,今天,甚至之后的许多天,他都叩不开了。

所以,直到七天之后,殊无妄才踏入这一扇他叩不开的门。被星星哭着请进来的。

彼时,他正在自己的小屋中煮茶,星星哭着自花篱的竹楼里掠出来,扑到他身前揪住了他的衣襟,哭叫道:“殊先生,求您救救师父,救救师父……”

殊无妄见到花篱时,他整个人都委顿在地上,面色嘴唇都泛着可怖的青白,月月从旁站着,咬着牙泪流满面地要将他扶起来,但他浑身僵直冰冷,根本没法顺着月月的力道起身。

殊无妄立即掠到花篱身边,将他的人提起来揽进怀里,触到他僵硬冰冷的四肢时,殊无妄整个人也瞬间冷了下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月月硬咽下哽在胸前的一口气,道:“师父试了那种毒,虽吃了解药,但……但经脉内腑仍旧阻滞不化,殊先生内功深厚……”

不等月月说完,殊无妄便已提气行过周天,以右手掌心劳宫xue抵住花篱后心灵台xue,引自身磅礴内劲入体,带着花篱自身内劲流转,替他化开解药药力与经脉内腑的阻滞。行过上百周天之后,花篱周身这才软和下来,面上也有了些人色,猛地喷出了一口毒血,但人仍是未醒。

月月和星星见了,满是泪痕的脸登时显出喜色来,忙道:“好了好了!”

殊无妄听说好了,便以左手中冲xue抵住花篱身前璇玑xue,将内劲引回自身。再睁眼时,他脸上也隐隐有些疲惫。他一面将花篱扶到榻上叫他躺稳,一面问:“怎么不醒?”

星星擦着泪,道:“这毒,过于狠厉,师父以身试毒,伤了经脉肺腑,总是要调养一阵才好的。”

殊无妄看着面色惨淡如纸的花篱,忍不住合起眼。为了上官澜,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还真是小瞧了你对上官澜的情谊。

月月又道:“这解药,是有用的,只是要用内劲化开才行。师父说了,得了解药之后,要立即送到上官盟主手中。盟主的心脉阻滞久久不散,总归是个隐患。”

殊无妄应下送药写信的活计,在月月星星二人注视下仿写了花篱的笔迹,在信中写了解药的用法和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将信件与解药一并封好,送了出去。

花篱醒时,已是三天之后。一睁眼,是星星那张已有些消瘦了的圆脸。星星扁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师父,你可算醒了……”

花篱张了张口,想说话,但嗓子生疼,又没有力气,最终吐出来的都是沙哑的气音:“解药呢?”

星星道:“殊先生仿了您的字迹写了信,已和解药一并送出去了。”

花篱把头一点,示意知道。

星星一边滤参茶,一边絮絮叨叨地继续说:“师父你好大的胆子啊,这一回,若非殊先生,你哪还有命在?师姐说,你服下解药之后,内腑经脉阻滞僵化不消,再晚那么一炷香……”说到此处,星星自觉不吉利,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只端着一碗参茶来,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花篱。

花篱没等喝完那一盏参茶,就又昏迷了过去。

星星捧着没喝完的小半盏参茶,再憋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师父这一回被毒伤得深重,虽有殊先生用内劲温养着,但不是长久之计,她和师姐根本治不了这么严重的后遗症。

花篱再醒时,发觉自己竟已攒出了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顿时感觉不对。自身经脉内腑间的僵化瘀滞虽能靠殊无妄的内劲化开,但内腑暗伤难调,若无药力配合,他断然不能好得这么快。扶灵山上,来了医术不在他之下的大夫,而他知道的,这么样的人,只有一个莫仓……莫仓,若非上官澜,何人调得动莫仓?!

“你醒了。”帐帘被一双小手撩起,露出一个小孩子的脸来。

花篱一怔,明显没反应过来面前的小孩子是谁。

莫三生并不意外,道:“花先生莫慌,我奉师父之命前来替先生看伤,用药用方均得师父首肯,并未延误花先生病情。先生既醒,想必,之后用得上我的地方也不多了。”

花篱点了点头,之前在璧山,确实不曾见过这位小医生,这位小医生,做派行动,与莫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倒是好认,“多谢小大夫。”

莫三生道:“花先生不必客气,叫我三生就好。”

花篱张了张口,道:“三生,殊无妄还在此处吗?”

“在的。”

“我要见他。”

莫三生思忖了一阵,先滤了碗药来搁在花篱枕边,道:“花先生能自己将这碗药喝下吗?”

花篱知道这是莫三生在试他的行动能力,以此判断他是否有见殊无妄的精力。花篱吸了一口气,攒了攒力气,终于翻了个身,勉强将上半身撑起少许,伸出还在微微发抖的手,将药碗端起来一饮而尽。他此时口中干涩酸苦,这药汁入口,他竟没有尝出味道,只觉得有一股令他觉得熨帖的温热入口之后,顺喉入腹,叫他觉得舒畅了些。只是喝下这一碗药,已耗尽了花篱的全部气力。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轰然塌在了枕边,不仅没了翻身回去的力气,连气都喘不匀了。

莫三生收了药碗,言辞恳切道:“照花先生如今的情态,不能见殊先生。”

花篱哑声道:“三生,我要见他。”

听得这一句,莫三生不悦地皱起眉。医生总是不大喜欢自己很有主意的病人,但不知为何,他遇见的病人,总是很有自己的主意。不管是上官澜,还是眼前的花篱。但是他拿这种很有主意的病人没有办法,何况若不同意,这样的病人又容易生出心结,更不好治。莫三生只得答应,让殊无妄进来替他。

殊无妄进门,见花篱趴着不动,立即扑到帐前查看,见花篱竟已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顿时心疼不已,慌忙将人翻过身来,让他妥帖地躺好。

花篱合着眼,好容易喘匀了气,再次睁眼看向殊无妄时,眸中已蓄起了一点怒意与水光,道:“你分明能仿我的字迹,但你还是给上官澜留了破绽……这破绽,你究竟……”这破绽,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故意留给了上官澜?

殊无妄豁然起身,遥指北方,怒道:“因为他能救你!你为了救他如此自伤,他却一无所知。他凭什么?!”说罢这一句,殊无妄收手回来点向自己的心口。他合起眼,轻而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猩红,“而我,却要在这里看着你自伤,不能救你!他,他身边有好大夫,肌骨余毒,莫先生不行,还有田家!这些事,你分明知道,你还是这样选!你……”你让我如何自处?殊无妄情绪激越,胸膛起伏,但最后一句话,他终究说不出口。

这是花篱第二次从殊无妄身上感受到如此激越的情绪,上一次,还是在璧山他从殊无妄身边逃走的时候。他看清了殊无妄眸中一闪而逝的水光,也看清了殊无妄身上的心疼、疲惫与无可奈何。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殊无妄在想什么,所以,他笑了。他费力地擡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此刻,他的眼中,有不想让殊无妄看见的泪。

良久,花篱才轻声道:“殊鹤,你摸摸我枕下藏的东西。”

殊无妄在原地略站一阵,收拾好情绪之后,才俯身去探花篱枕下。在枕下探到了熟悉的玉质的冷和金铁的锋利,殊无妄彻底怔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连搁在花篱枕下的手都忘了收回来。

花篱终于挪开遮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此刻,他眼中的水雾还没有散尽,但已有清甜的笑意从眼中流露出来。他看着殊无妄近在咫尺的眼睛,轻声问:“殊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鹤低下头,衔到了苍白的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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