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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狗尸还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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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枯树枝般的手指,正死死地抠进黑子嘴边那团冻硬的血污和乱毛里。狗牙冰冷刺骨,上面缠绕的黄毛像生了根,冻在凝固的血里。她咬着牙,指甲缝里都塞满了黑红的冰碴,一点一点往外撕扯。

就在那团毛茸茸的秽物快要被完全掏出来的刹那——

“咕…噜…”

一声沉闷、粘稠的怪响,毫无征兆地从黑子大张的喉咙深处滚了出来!

像一口浓痰卡在死透的腔子里,又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搅动了一下!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湿漉漉的滞涩感,在死寂的清晨院子里,刺耳得让人汗毛倒竖!

“啊!”我魂飞魄散,尖叫着往后猛蹿,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屁股墩儿生疼。

姥姥的动作却骤然僵住。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像两颗淬了冰的玻璃弹子,死死钉在黑子那张开的、空洞的眼窝上。那眼窝里糊满了半凝固的血和雪沫,什么也映不出来,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嗬……”姥姥的喉咙里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不是惊吓,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她慢慢站起身,沾满污血的手垂在身侧,指头微微蜷曲着。清晨惨白的光线勾勒着她佝偻却紧绷的轮廓,像一尊立在血泊里的石雕。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沫子,打着旋儿从黑子僵硬的尸体上掠过,带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臊和死亡的气息。

“这畜生的仇……”姥姥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硬生生抠出来的,“没完。”

她没再看我,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嘎吱嘎吱地踩过染血的积雪,走向堆满杂物的柴房。

村里像炸了锅,又死寂得可怕。消息比寒风刮得还快。晌午刚过,几个辈分最高的老头就裹着厚厚的棉袄,踩着齐膝深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了姥姥家院门外。他们远远站着,不肯踏进那片染血的狼藉一步,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惧和忌讳。

“老嫂子!”为首那个掉了门牙的老头,烟袋锅子都忘了抽,隔着院门哑着嗓子喊,“听句劝!那黑狗…不能埋啊!”

姥姥正在柴房门口,抡着一把豁了口的旧斧头,哐哐地劈着一块不知从哪个破柜子上拆下来的厚木板。木屑飞溅,她头也不抬。

“横死的畜牲,怨气冲天!埋了要出大事!”另一个老头急得直跺脚,雪沫子簌簌落下,“尤其还是让黄皮子弄死的!这仇它记在土里,得烂!得化!埋了它,怨气不散,缠上家宅,缠上后人呐!”

“是啊!扔后山沟子里喂狼!让野物分食了,怨气也就散了!”有人附和。

“哐!”姥姥手里的斧头狠狠剁进木墩里,斧刃深深嵌了进去。她这才直起腰,撩起破棉袄的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那汗在寒天里竟蒸腾着白气。她转过身,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刻板的皱纹像刀劈斧凿,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我家的狗,”她声音不高,却像冰坨子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死在我家院门口,守的是我家的门!轮不到野狗啃!轮不到你们管!”

几个老头被她噎得脸色发青,嘴唇哆嗦着,却再不敢多放一个屁。他们互相看看,眼神里全是“这老婆子疯了”的惊惧,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踩着来时的深雪窝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姥姥不再理会,继续抡她的斧头。木屑纷飞中,一口粗糙得不像样子的薄皮棺材渐渐有了形状。木板歪歪扭扭,钉子外露着生锈的尖头,缝隙大得能塞进手指头。与其说是棺材,不如说是个勉强钉起来的破木头匣子。

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雪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姥姥把那口薄皮棺材拖到黑子僵硬的尸体旁。那庞大的身躯已经开始微微发僵,皮毛上结了层白霜。姥姥又拖来一卷破旧的草席,上面沾着陈年的泥灰和干草屑。

“过来!”她冲缩在堂屋门口的我低吼一声。

我头皮发麻,腿肚子直转筋,磨磨蹭蹭地挪过去。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狗臊味混在一起,熏得我胃里翻腾。

“抬脚!”姥姥命令着,自己抓住黑子两只粗壮冰冷的前爪。

我闭着眼,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抓住它僵硬冰冷的后腿。皮毛冻得像铁,隔着厚厚的棉手套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和僵直。入手沉重得超乎想象,像在搬一块冻透了的大石头。

“一!二!起!”

姥姥咬着牙,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我们合力,才把这沉重的尸体勉强挪动,拖上那卷破草席。草席根本裹不住它庞大的身躯,冻硬的爪子支棱在外面。姥姥把草席连同尸体一起,连拖带拽,弄进了那口薄皮棺材里。黑子的头歪在棺材边沿,那只空洞的眼窝无神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

“哐!哐!哐!”

姥姥抡起锤子,把几根长长的、生了锈的大铁钉,狠狠砸进棺材盖板。钉头歪斜着,棺材板合拢的缝隙里,还能看到一撮撮黑色的硬毛。

她找出一根粗麻绳,把棺材捆了几道,然后往我怀里塞了一把沉甸甸的、木把磨得发亮的旧铁锹。

“背上。”她自己也扛起一把镐头,语气不容置疑。

“姥…姥…”我看着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薄皮棺材,声音都在抖,“抬…抬上山?”那山就在村子后面,不高,但林子密,积雪更深,平时连大人都不太愿意去。

“不然呢?”姥姥的眼神像冰锥子,“让它烂在院里?”

我看着她那张毫无表情、布满风霜的脸,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冰冷的恐惧像蛇一样缠紧了心脏,但我更怕姥姥此刻的眼神。我咬着牙,把铁锹扛在肩上,那冰冷的木把硌着骨头。

姥姥弯下腰,枯瘦的肩膀顶住棺材一头捆扎的麻绳。她试了试,那棺材纹丝不动。黑子实在太沉了。

她直起身,浑浊的眼睛扫过空旷死寂的院子,最后落在柴房门口那架破旧的、用来拉柴火的木头爬犁上。

“拖!”

把棺材弄上爬犁,几乎耗尽了我和姥姥所有的力气。姥姥在前头拽着绳子,肩膀深深地陷进去,棉袄被粗糙的麻绳磨得嗤嗤响。我在后面死命地推着冰冷的棺材板,铁锹柄硌得胸口生疼。爬犁的木头滑板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艰难地移动,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

雪又大了些,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来,很快就在我们头上、肩上积了白白一层。山路陡峭崎岖,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根本辨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爬犁好几次陷进深雪坑里,姥姥就闷着头,用镐头刨开积雪和冻土,然后我们再次拼尽全力拖拽。沉重的棺材在爬犁上摇晃着,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散架。

汗水浸透了我的棉袄内衬,冷风一吹,又冻得浑身打颤。每一次停下喘息,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姥姥更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一团团喷出来,又迅速消散在风雪里。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涨得发紫,嘴唇却抿得死紧,眼神像两簇不肯熄灭的鬼火,死死盯着上山的方向。

终于,在一片背风的山坳里,几棵枯死的老榆树歪歪扭扭地立着,枝桠上挂满了冰凌,像伸向天空的鬼爪。姥姥停下了脚步。

“就这儿。”

她放下绳子,抄起镐头,朝着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地面狠狠刨了下去。“铛!”一声脆响,冰屑四溅,只留下一个白点。我也抡起铁锹,用尽全身力气铲下去,虎口震得发麻,也只铲掉一小块冻土。

挖坟坑的过程,比拖棺材上山还要漫长痛苦十倍。汗水混着雪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冰冷刺骨。棉袄被汗水浸透,又被寒风冻硬,像一副沉重的冰甲箍在身上。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每一次挥动铁锹或镐头都像在搬山。姥姥更是沉默得可怕,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镐头砸地的“铛铛”声在风雪里回荡。她枯瘦的身体里仿佛燃烧着一种骇人的力量,支撑着她机械地重复着刨挖的动作。

坑,终于挖好了。不深,勉强能放下那口薄皮棺材。

把棺材推进坑里的时候,棺材板猛地颠簸了一下。

就在棺材落底的瞬间——

“咔…咔…”

一种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刮擦声,从棺材里面传了出来!

像是指甲,又细又硬的东西,在木板上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刮着!声音透过薄薄的棺材板,在寂静的山坳里,在风雪呜咽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惊悚!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头皮一阵阵发麻!铁锹“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

姥姥也猛地停住了填土的动作。她拄着铁锹,佝偻着背,侧着头,耳朵几乎要贴到冰冷的棺材板上。风雪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她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抓着铁锹木把的枯手,指关节捏得死白,微微颤抖着。

“咔…咔…”

那声音又响了两下,比刚才更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试探意味。

姥姥猛地直起身,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了那棺材一眼。她不再犹豫,抄起铁锹,疯了一样往坑里铲土!冻土块和积雪噼里啪啦砸在棺材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瞬间将那微弱的刮擦声彻底淹没了。

“快埋!”她沙哑地低吼,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急促和狠厉。

我如梦初醒,捡起铁锹,也拼命地往坑里填土。冰冷的土块砸在棺材上,像是在拼命掩盖一个随时会破土而出的噩梦。我们两个像两个疯子,在越来越大的风雪里,机械而疯狂地挥舞着铁锹。冰冷的汗水糊住了眼睛,也顾不上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埋掉它!埋掉里面那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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