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1章 莫叹朱门常染垢,且期罡风净尘寰(1 / 2)
卷首语
《大吴通鉴?德佑帝本纪》载:秦云、王宪率缇骑三百查抄谢渊府邸毕,偕同入奏御书房。二人免冠顿首,具言谢府之清贫:“臣等遍历府中,无金银之积,无珠玉之藏,唯存糙米五石、旧衣十数件,皆补丁摞补丁,又兵书百卷,多为批注残卷。
书房樟木箱中,仅得先帝永熙帝御赐蟒衣三袭、七星剑一柄,衣有补丁而护持甚谨,剑蒙尘霜而铭文如新。另献借据数十通,悉为谢渊昔年赈青州灾民、赎太上皇所贷,本息未偿者过半;百姓感谢信盈箧,纸多草芥,字虽稚拙,然字字泣血,尽是感戴之辞。”
帝萧桓览清单、展借据、阅书信,指尖簌簌发抖,良久默然,终至泫然垂泪,愧悔交集,拍案叹曰:“朕误信奸言,负此忠良!” 然诏命已颁,缇骑已行查抄之举,徐靖党羽遍布朝堂,盘根错节,若骤改前命,恐引发党争大乱,动摇国本。消息既出,朝野汹汹,宗室诸王、内阁诸臣及四方郡守、乡绅百姓上书鸣冤者,日以千计,或免冠徒跣,或抱牍泣于宫门外,声震禁苑。
史评
《通鉴考异》曰:“君明则臣直,君昏则奸生;君心一明,则社稷安,君心一惑,则民生煎。谢渊之清贫,非一日之积,乃毕生之守 —— 居台辅之位而甘藜藿之食,握军政之权而无锱铢之私,赈民则倾囊借贷,赎主则毁家纾难,此等忠节,古今罕见。
萧桓初惑于徐靖之谗,兴无名之师,行抄家之举,本欲罗织罪名,剪除异己,不意反得忠良铁证。御案之上,清单寥寥数语,借据斑斑泪痕,却胜似千言万语,既刺君心之昏聩,亦显奸佞之卑劣。昔永熙帝御文华殿,亲赞渊‘忠勇可嘉,堪为社稷柱石’,临终更托孤曰‘谢渊在,大吴在’。
今萧桓反疑其为寇仇,陷之于囹圄,此非独渊之悲,亦为大吴之危。当此时也,萧桓之决,系于社稷安危,关乎民生休戚:速正其冤,则民心可安,国本可固。
仍持犹豫,则忠良寒心,百姓失望,国本将摇。《大吴会要》载,太祖萧武尝曰‘君疑臣则国亡,臣疑君则身诛;君待臣以诚,则臣报君以死,君待臣以疑,则民无所措手足’,此语当为萧桓深鉴。夫帝王之业,以民心为基,以忠良为梁,失民心则舟覆,折忠良则梁摧。
萧桓若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急释谢渊,严惩奸佞,则犹可挽狂澜于既倒;若仍执迷不悟,迁延不决,恐民怨沸腾,祸起萧墙,悔之晚矣!
无言
宸心愧懑千钧结,臣守清寒一寸丹。
莫叹朱门常染垢,且期罡风净尘寰。
秦云与监察御史王宪身着朝服,并肩立于皇宫午门外,手中紧攥着那份沉甸甸的查抄清单与佐证卷宗。身后的缇骑队列整齐,铠甲上的霜气尚未散尽,仿佛还带着谢府的清贫气息。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却也难掩一丝凝重 —— 他们深知,此番入宫汇报,不仅是为谢渊辩白,更是与徐靖一党正面交锋的开始。
果然,没过多久,诏狱署提督徐靖便带着几名亲信匆匆赶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徐靖身着从二品常服,面色阴沉,目光扫过秦云手中的卷宗,冷笑道:“秦将军、王御史,陛下日理万机,岂是说见就能见的?这份查抄清单,不如先交与本官,由本官代为呈递,也好为二位梳理清楚,免得遗漏关键细节。”
秦云心中冷笑,知道徐靖是想趁机篡改证据,当即拱手道:“徐大人此言差矣。我等奉旨查抄,理当亲自向陛下复命,若有任何差池,我等愿一力承担,不敢劳动大人。” 王宪也附和道:“徐大人掌诏狱,主审讯,查抄复命乃我等职责,还请大人不要越权干预。”
徐靖脸色一沉,语气愈发不善:“二位是执意要与本官作对?须知朝中局势复杂,谢渊谋逆一案牵连甚广,若二位执意偏袒,恐会引火烧身!” 他身后的亲信也纷纷上前一步,形成合围之势,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秦云抬手按住腰间绣春刀,眼神锐利如鹰:“徐大人,我等只知奉旨行事,坚守公道,不知何为偏袒。今日若大人执意阻拦,便是抗旨不遵,后果自负!” 王宪也挺直脊背,高声道:“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因畏惧权势而背弃职责?请大人让路!”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宫中传来内侍的声音:“陛下有旨,宣京营副将秦云、监察御史王宪即刻入宫,其余人等不得阻拦!” 徐靖闻言,脸色愈发难看,却也不敢违抗圣旨,只能狠狠瞪了秦云与王宪一眼,不甘心地让开了道路。
秦云与王宪躬身步入御书房,一股浓郁的龙涎香扑面而来,与谢府的墨香、樟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御书房内陈设奢华,金砖铺地,龙涎香在铜炉中袅袅升腾,映得满室金碧辉煌。萧桓身着明黄色龙袍,端坐于御案之后,神色威严,却难掩眼底的疲惫。
两人行过三跪九叩大礼后,王宪率先躬身呈上查抄清单与卷宗,声音恭敬却坚定:“启禀陛下,臣与秦将军奉旨搜查谢渊府邸,全程严格依照《大吴律》行事,不敢有半分徇私舞弊,现将查抄结果如实禀报。”
萧桓的目光落在那份薄薄的清单上,指尖微微一顿,缓缓抬手示意:“呈上来。” 内侍接过清单,转呈至御案之上。萧桓低头翻阅,目光扫过 “糙米五石、旧衣十数件、兵书百卷” 等字样时,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秦云补充道:“陛下,谢府陈设极为简朴,正房仅有破旧桌椅与粗布衣裳,书房满架兵书与陈旧公文,卧房衣物多有补丁,库房仅存些许口粮与旧铠甲,全无半点权臣府邸的奢华之气。”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回荡在安静的御书房内。
萧桓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心中原本对徐靖的谗言尚有几分信任,此刻却被这份清单搅得心神不宁。他想起谢渊多年来为朝廷立下的赫赫战功,想起永熙帝对谢渊的倚重与褒奖,心中第一次对 “谋逆敛财” 的指控产生了怀疑。
王宪见萧桓神色变幻,继续说道:“陛下,臣等在谢府书房的樟木箱中,寻得先帝御赐蟒衣三袭、七星剑一柄,这些物品被精心保管,蟒衣领口尚有补丁,想来是谢大人平日珍藏,不舍得轻易穿戴。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贵重之物。”
萧桓的目光停留在清单中 “借据数十通、百姓感谢信数十封” 的记载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借据?感谢信?都是些什么内容?”
王宪连忙从卷宗中取出一沓借据与感谢信,双手奉上:“陛下,这些借据皆是谢大人当年为赎回太上皇、赈济青州灾民所借,借贷对象包括户部侍郎陈忠、青州商人及普通百姓,借款金额从数十两到数百两不等,至今尚有部分欠款未还。这些感谢信则来自各地百姓,字里行间皆是感念谢大人的恩德。”
内侍将借据与感谢信呈给萧桓,萧桓拿起一张借据,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正是谢渊的亲笔签名,借款用途一栏清晰地写着 “用于赎回太上皇,此款待国库充盈后必还”。他又拿起一封感谢信,纸张粗糙,字迹歪歪扭扭,却字字饱含真情:“谢大人调运药材,救我全家于瘟疫之中,大恩大德永世不忘!青州百姓王某顿首。”
看着借据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与感谢信上的泪痕,萧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能想象到谢渊当年为了筹集赎金与赈灾款项,四处奔波借贷的场景;能想象到百姓们在危难之际得到救助,对谢渊感恩戴德的模样。
“他…… 他竟为了国事,借贷度日?” 萧桓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他身为帝王,坐拥天下财富,却从未想过,一位手握全国军政大权的正一品重臣,会为了国家与百姓,沦落到借贷的地步。这份清贫,远超他的想象,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内心。
秦云补充道:“陛下,谢大人将俸禄多用于周济百姓与支援军务,自己却过着粗茶淡饭、布衣蔬食的生活。府中管家供述,谢大人平日饮食极为简单,每餐仅有一菜一汤,衣物皆是缝缝补补,从未添置新衣。”
萧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满是愧疚。他想起自己轻信徐靖的谗言,将谢渊囚禁诏狱,甚至下令抄家,心中的悔恨如潮水般翻涌。他手中的借据与感谢信,仿佛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狠狠扎进他的心里,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萧桓沉浸在愧疚与自责之中时,御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徐靖带着几名亲信匆匆闯入,高声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秦云、王宪所呈之言,皆为片面之词,不可轻信!”
萧桓眉头一皱,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徐大人,未经宣召,不得擅闯御书房,你可知罪?”
徐靖连忙跪地请罪:“陛下恕罪!臣实在是担心陛下被奸人蒙蔽,心急如焚,才冒昧闯入。谢渊老奸巨猾,定是早已将金银珠宝与通敌密信转移,只留下这些借据与感谢信,故意伪装清贫,混淆视听!”
他起身看向秦云与王宪,语气不善:“秦将军、王御史,你们是不是被谢渊蒙蔽了?还是说,你们早已与他勾结,故意隐瞒真相,欺瞒陛下?”
秦云怒喝道:“徐大人休得胡言!我等奉旨查抄,所见所闻皆是事实,何来隐瞒之说?倒是你,屡次三番阻挠查案,企图伪造证据栽赃谢大人,究竟是何居心?”
王宪也补充道:“陛下,徐大人的亲信在谢府企图伪造通敌密信,已被臣等当场抓获,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徐靖大人却还在此混淆是非,恳请陛下明察!”
徐靖脸色一白,却依旧强作镇定:“陛下,这都是秦云与王宪的一面之词,不足以信!谢渊手握重兵,若不早日除之,必为后患!臣恳请陛下下令,将谢渊即刻处斩,以绝后患!”
萧桓的神色再次变得复杂起来。他一方面被谢渊的清贫与忠良所触动,心中充满愧疚;另一方面,又担心徐靖党羽势力庞大,若此时为谢渊平反,会引发朝堂大乱,动摇自己的皇权。这种两难的抉择,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挣扎之中。
正当御书房内争论不休时,司礼监秉笔太监魏进忠轻步走入,他躬身行礼,语气谦卑却暗藏机锋:“陛下,夜深了,龙体为重,何必为一介罪臣劳心费神?依老奴之见,谢渊是否清白,尚需从长计议。”
萧桓见是魏进忠,神色稍缓。魏进忠自幼伴他长大,深得他的信任,此刻他的话语,无疑给了萧桓一个台阶,也悄然扭转了局势的走向。
魏进忠瞥了一眼徐靖,又看向萧桓,缓缓说道:“陛下,徐大人掌诏狱多年,深谙刑狱之道,其所言并非无的放矢。谢渊身居高位十五载,若真如秦将军、王御史所言那般清贫,反倒不合常理。说不定这些借据与感谢信,都是他刻意伪造,用以收买民心,为日后谋逆做铺垫。”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像是在诉说一个惊天秘密:“陛下可曾想过,谢渊在军中威望极高,若此时贸然为他平反,军中将士会不会误以为陛下偏袒于他,进而拥兵自重?徐大人的党羽遍布朝野,若处置不当,恐引发连锁反应,到时候局面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萧桓的软肋。他最担心的,便是皇权旁落,局势失控。魏进忠的话,让他刚刚偏向正义的天平,再次摇摆起来。
秦云怒不可遏:“魏公公!你这是妖言惑众!谢大人忠心耿耿,军中将士对他的敬重,源于他的公正与担当,绝非你口中的‘拥兵自重’!你与徐靖勾结,狼狈为奸,究竟安的什么心?”
魏进忠脸上依旧挂着谦卑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一丝威胁:“秦将军慎言!老奴只是为陛下着想,为大吴江山着想,何来勾结之说?倒是将军,一味偏袒谢渊,莫非真如徐大人所言,与他有所勾结?”
萧桓的脸色愈发难看,心中的挣扎愈发剧烈。他看着秦云与王宪的坚定,看着徐靖与魏进忠的咄咄逼人,只觉得头嗡嗡作响,难以抉择。
萧桓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御书房内瞬间陷入沉寂。他看着眼前的众人,目光在秦云、王宪与徐靖、魏进忠之间来回扫视,心中五味杂陈。
他深知谢渊的忠良与清贫,也明白徐靖的狡诈与野心。为谢渊平反,能安抚民心,整顿朝纲,却可能引发徐靖党羽的反扑,动摇朝堂稳定;继续关押谢渊,虽能暂时稳住徐靖一党,却会寒了天下忠臣的心,失去民心,危及国本。
“陛下,民心向背,关乎王朝存亡!” 王宪见萧桓犹豫不决,再次进谏,“谢大人的清贫与忠良,早已传遍京城,百姓纷纷请愿,为其鸣冤。若陛下执意错下去,恐会引发民变,后果不堪设想!”
魏进忠连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百姓无知,容易被奸人煽动。谢渊若真有反心,此时安抚,便是养虎为患。徐大人在朝中根基深厚,若失去他的支持,朝堂必然动荡,到时候外敌趁机入侵,江山社稷将危在旦夕!”
萧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谢渊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身影,百姓们在宫门外请愿的呼声,徐靖党羽在朝堂上嚣张的嘴脸,魏进忠在耳边的低语……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难以抉择。
他想起太祖萧武的祖训:“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又想起永熙帝临终前的嘱托:“善待忠良,慎用小人,方能保大吴长治久安。” 这些话语,如同警钟,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可魏进忠的话,也让他无法忽视 —— 他不能冒失去皇权的风险。
就在萧桓陷入两难之际,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匆匆闯入御书房,手中拿着一份卷宗,高声道:“陛下,臣有重大发现!徐靖呈递的‘通敌密信’,经臣与文勘房主事张启详细核查,确系伪造!”
秦飞将卷宗呈给萧桓,继续说道:“陛下,这份密信中的笔迹,虽刻意模仿谢大人,却在多个常用字的写法、笔画的力度上存在明显差异。且密信中提及的‘与石崇会面’的日期,谢大人正在青州赈济灾民,有户部的赈灾拨款记录和当地官员的奏折为证,根本无时间与石崇会面!”
他又补充道:“臣还查到,伪造密信的工匠已被抓获,他供认是受徐靖指使,模仿谢大人的笔迹伪造密信。此外,臣还在徐靖的亲信家中,搜出大量与李嵩、林文等人的往来信件,内容涉及如何构陷谢大人,如何独揽朝政!”
这些证据如同最后的稻草,让萧桓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看着卷宗中的铁证,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徐靖,心中的愤怒与愧疚交织在一起。
魏进忠见状,连忙上前解围:“陛下,即便密信是伪造的,也不能完全证明谢渊清白。或许这只是徐大人的一时糊涂,并非有意构陷。谢渊在军中的势力过大,始终是个隐患,不如将其继续关押在诏狱,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断。”
徐靖也连忙附和:“陛下,臣一时糊涂,才犯下此等错误,恳请陛下饶命!臣愿戴罪立功,继续为陛下效力!”
萧桓看着眼前的铁证,又听着魏进忠的劝说,心中的天平再次摇摆。他知道,徐靖罪证确凿,理应严惩;谢渊蒙受不白之冤,理应平反。可他又担心,严惩徐靖会引发党羽反扑,释放谢渊会让军中势力失衡。这种矛盾,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萧桓猛地一拍御案,茶水四溅,怒喝道:“徐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证据,诬陷忠良!”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却没有下达任何实质性的惩罚命令。
徐靖趴在地上,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辩解:“陛下…… 臣…… 臣是被冤枉的…… 这都是秦飞与谢渊勾结,陷害臣……”
萧桓懒得再听他的狡辩,挥了挥手:“将徐靖暂且关押在诏狱,听候发落!” 缇骑上前,将徐靖牢牢控制住,拖了下去。徐靖的哀嚎声渐行渐远,御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平静。
秦云与王宪见状,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连忙说道:“陛下,徐靖已被拿下,恳请陛下即刻释放谢大人,为其平反!”
萧桓却摇了摇头,语气沉重:“此事…… 容后再议。谢渊虽大概率蒙冤,但此事牵连甚广,若贸然平反,恐引发朝堂动荡。朕需好好斟酌一番,再做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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