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南海赵佗的断道自立(1 / 2)
南海郡,番禺城(今广州)。
时值深秋,本该是岭南最宜人的季节,然而空气却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银。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密不透风,闷热潮湿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咸腥的海风气息,混杂着城外原始丛林蒸腾出的腐殖土与瘴气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城墙上巡逻的士卒,皮甲内衬早已被汗水反复浸透,紧贴在身上,黏腻不堪,脚步也失去了往日的利落,显得有些拖沓和沉重。城下的市集,往日的喧嚣被一种无形的惶恐压制着,叫卖声稀稀拉拉,行人步履匆匆,眼神闪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郡尉府邸深处,一间临水的轩榭内,门窗却紧闭着。岭南特有的湿热被隔绝在外,室内四角巨大的青铜冰鉴里,珍贵的冰块正缓慢融化,散发出丝丝凉意,勉强维持着一方清凉。冰鉴表面凝结的水珠沿着繁复的饕餮纹饰滑落,滴在光滑的黑色陶砖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在这异常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南海尉赵佗,身着一件素色深衣,未着甲胄,正襟危坐于一张宽大的黑漆木案之后。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颧骨微凸,两鬓已染霜色,但那双细长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深潭之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汹涌,沉淀着数十年征伐岭南、开疆拓土的沧桑与洞悉时局的深沉智慧。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案上摊开的一卷卷帛书和竹简。烛台上的牛油蜡烛燃烧稳定,昏黄的光晕将他专注的身影投在身后的素墙上,微微晃动。
每一卷简牍,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二世元年七月,戍卒陈胜、吴广等,遇雨失期,法当斩,遂率众九百人起于大泽乡,诈称公子扶苏、项燕,号‘张楚’,旬月之间,聚众数万,攻城略地,关东震动……” 这份来自会稽郡的密报,字迹潦草,墨色深重,仿佛带着战火的焦糊味和血污。
“……八月,陈胜遣周文率军数十万,西向攻秦,已破函谷关!前锋距西水不过百里!咸阳告急……” 这是从九江郡辗转而来的加急军情,帛书边缘已有磨损,传递的艰辛可见一斑。
“……沛人刘邦,聚众数百,斩白蛇起义于芒砀山,自称‘赤帝子’,响应陈胜……”
“……原楚国贵族项梁、项羽叔侄,杀会稽郡守殷通起兵,收吴中精兵八千……”
“……魏咎、田儋、韩广等六国旧族,纷纷自立为王,裂土复国……”
“……二世皇帝诛杀大臣及诸公子,宗室震恐,咸阳城内人人自危……”
“……章邯领骊山刑徒及奴产子击贼,虽有小胜,然贼势燎原……”
字字句句,如同无声的惊雷,在这闷热的轩榭内炸响。赵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案角,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却无法驱散心底那不断蔓延的寒意。函谷关破了?那个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秦国东大门,竟然被一群戍卒刑徒攻破了?咸阳告急?那个象征着无上权力、固若金汤的帝都,竟然暴露在叛军的兵锋之下?二世诛杀宗室?连血脉相连的公子们都难逃毒手?还有那些六国的幽灵,竟然如此迅速地撕破了秦律的铁幕,重新竖起了故国的旗帜?
“中原…竟已糜烂至此?” 赵佗的声音极低,几乎微不可闻,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确认这难以置信的噩耗。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咸阳宫巍峨的殿宇,那庄严肃穆的朝会,始皇帝嬴政端坐于帝座之上,目光如电,扫视群臣,一言可决天下兴亡的赫赫威仪……那时的帝国,是何等的雄浑磅礴,气吞山河!可如今,不过短短数年,这庞然大物竟已从内部轰然崩塌,烽烟四起,遍地豺狼!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大人。”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副将任嚣,赵佗最倚重的臂膀,也是当年随屠睢一同南征的老将,此刻正肃立在一旁。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左颊一道斜贯的刀疤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那是早年与百越部族血战时留下的印记。他同样身着便服,但腰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他手中捧着一卷最新的竹简,面色凝重如铁。“桂林郡急报。运送今岁粮秣、军械的辎重队…在过灵渠入漓水后,于苍梧(今广西梧州)地界,被自称‘苍梧王’的桀骏部族…劫了。”
“桀骏?” 赵佗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任嚣,“那个三年前被我们打得遁入深山,仅以身免的桀骏?他哪来的胆子?哪来的人马?”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一个被打残的部落首领,怎敢在此时跳出来?
任嚣将竹简呈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据逃回的士卒禀报,桀骏此次纠集的人马,远超其本部族。其中…混杂了大量中原口音的流民,甚至…似乎有被击溃的秦军溃卒!他们装备杂乱,但人数众多,悍不畏死。领头的,就是那个桀骏!他扬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岭南…当为百越之岭南!”
赵佗接过竹简,却并未立刻展开,只是用指腹感受着竹片粗糙冰冷的纹理,眼神变幻不定。流民?溃卒?中原口音?一个被打残的桀骏,如何能迅速聚拢起这样一股力量?答案呼之欲出——中原大乱,流民四散,亡命之徒、溃散兵卒,如同决堤的洪水,正沿着尚未完全封闭的通道,汹涌南下!他们带来了动乱的火种,也点燃了百越各部族心中压抑已久的反抗烈焰!桀骏,不过是第一个嗅到血腥味,并试图趁机攫取权力的枭雄罢了!
“中原的乱火,终究…还是烧过来了。” 赵佗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洞悉宿命般的了然。他轻轻放下竹简,目光投向轩榭紧闭的雕花木窗,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料和湿热的空气,看到外面那躁动不安的城池,看到莽莽群山深处蠢蠢欲动的百越部族,看到更北方那一片片燃烧的土地和崩塌的秩序。
“大人,” 任嚣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中原已成炼狱,咸阳自顾不暇,二世昏聩暴虐,宗室屠戮殆尽…岭南五十万军民,连同陆续南迁的中原百姓,何止百万之众!我们的粮秣,我们的军械,我们的退路,已全然断绝!” 他猛地单膝跪地,甲胄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昂首直视赵佗,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末将恳请大人!为这百万生灵计,当断则断!绝北道,自守险要!拥百越之众,据南海之地,立不拔之基业!此乃天授之时也!”
“断道自立?” 赵佗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四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深衣袖袍拂过案几,带倒了旁边一只盛着清水的陶盏。“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轩榭内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冰凉的清水混合着陶片碎片,在光滑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蜿蜒流淌,如同一条不祥的溪流。
任嚣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咸阳、对那个摇摇欲坠的秦帝国的幻想和忠诚。断道自立!这意味着彻底斩断与中原的联系,放弃秦帝国南海尉的身份,成为这片蛮荒之地的实际主宰者!一个巨大的、充满诱惑也充满凶险的选择,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一股难以遏制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夹杂着对权力的渴望、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肩上沉重责任的巨大压力,让他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紧紧握住了一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物体——那枚象征着始皇帝赋予他南海最高军政大权的青铜错金虎符!虎符的纹路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也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
“放肆!” 赵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威严和本能的抗拒,如同受伤的猛虎发出的低吼,在轩榭内回荡。“任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此乃大逆不道!是要诛灭九族的重罪!” 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副将,胸膛剧烈起伏。始皇帝威严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浮现,那双洞察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睛,似乎正穿透时空,冷冷地注视着他。
然而,任嚣并未退缩。他抬起头,脸上那道刀疤在烛光下微微抽动,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恳切:“大人!末将追随您二十年,从屠睢将军血战西瓯、骆越,到您主政南海,开灵渠,筑番禺,抚百越,化刀兵为犁锄!末将亲眼看着这片瘴疠之地,在您手中一点点变成可居之城!这五十万将士和南迁的百姓,哪一个不是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您?哪一个不是靠着您定下的规矩和灵渠的粮米才得以活命?!”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赵佗的心上:“如今,中原大乱,咸阳自身难保,二世倒行逆施,视天下如仇寇!朝廷的诏令在哪里?允诺的粮秣军械在哪里?没有!只有源源不断的流民和溃兵,带来混乱和劫掠!只有桀骏这样的跳梁小丑,在窥伺着我们的虚弱,想要将我们撕碎!大人!秦律还在,可秦的天命呢?秦的威严呢?秦还能保护这岭南百万生灵吗?若不自守,难道要坐视我们耗尽最后一口粮,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被蜂拥而至的流寇、复起的百越、或是中原杀来的新主,像碾死蝼蚁一样屠戮殆尽吗?!”
任嚣的话语,如同一把把冰冷的凿子,毫不留情地凿开了赵佗心中那层名为“忠诚”的坚冰,露出了天条般不可逾越的律法,在咸阳宫阙崩塌、帝国分崩离析的今天,在这万里之外的岭南,还有多少实际的约束力?咸阳的威严?早已被陈胜、项羽、刘邦们的战旗践踏在泥泞之中!朝廷的庇护?更是天方夜谭!他们现在面对的,是桀骏的刀锋,是百越山林的毒箭,是流民溃卒的劫掠,是即将到来的、无法避免的混乱大潮!
赵佗握着虎符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青筋暴起。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任嚣,目光死死地盯在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上。地图上,用朱砂清晰地勾勒出秦帝国辽阔的疆域,北抵阴山长城,南达象郡南海,东至大海,西临流沙,是何等的雄浑壮阔!一条醒目的黑线,代表着连接岭南与中原的生命线——由湘水、灵渠、漓水、西江共同构成的水陆通道。而此刻,在这幅象征着帝国伟力的地图上,北方那片广袤的土地,正被用墨笔勾勒出一道道扭曲、断裂的痕迹,代表着燃起的烽火和崩塌的秩序。象征着咸阳的那点朱砂,仿佛正在地图上黯淡下去,被四周汹涌而来的黑色浪潮所吞噬。
他仿佛看到了始皇帝嬴政最后一次东巡时,在琅琊台上,迎着猎猎海风,手指南方,对他说:“赵卿,南海之地,瘴疠未开,百越杂处,然襟江带海,沃野千里,乃朕为子孙万代开之基业!朕将此五十万军民托付于卿,非唯征伐,更在长治!当使秦法南行,华风南渐,化瓯骆为秦人,变荒服为乐土!此功,当铭刻于南海之滨,与日月同辉!”
始皇帝那深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那殷切的目光,那如山般沉重的托付,曾经是他心中不可动摇的信念和荣耀。可如今……赵佗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虎符的纹路之中,那冰冷的青铜似乎也在灼烧着他的皮肤。帝国的根基正在土崩瓦解,他赵佗,难道真要抱着这枚失去效用的虎符,带着五十万军民,为那个早已失去天命、甚至疯狂屠戮自己血脉的暴君二世殉葬吗?让始皇帝托付的这片基业,重新沦为百越部族混战厮杀的猎场,让二十年来无数将士血染南荒、无数民夫开凿灵渠的艰辛,付之东流?让百万生灵在即将到来的乱世洪流中化为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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