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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春水 我们天下第一好(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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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春水 我们天下第一好

[人生里, 悔恨的事情太多了,就像这长江,无休无止, 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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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在水把自己肩上的衣服揭下来, 披到她身上。

内衬光滑,捎带着他的体温, 以及淡淡的檀香气。

院子清凉, 月光就这么洒在两人眉眼上。

秦在水没说话,他转过视线, 继续往前,就这么散步。只是这次不再是一个人在夜里站着、走着, 而是牵着她。

秦在水伸手给她勾住衣领里的衣服,她脖颈白皙, 半夜起床的缘故,她脸色红润。

她已经不再是赖巴巴的丫头片子。其实很多时候,和她亲热、交合, 秦在水偶尔想起她从前,想起她短发的时候,瘦瘦的、小小的。他心里总会划过一抹奇怪的耻意,觉得自己喜欢上曾经资助的女孩儿,真是……

但细细一想,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些担忧、思念,总是比见面的时间长。

春好还在磨他,晃他手臂:“你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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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在水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东村时。

零五年,他刚二十三。秦震清指了他去基层历练,要他历练回来, 再进明坤接班。西达的县领导亲自送他下乡,东村条件最好的范家招待了他。

范家父母都上过小学,会写字,田地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住的房子也不是土房,是石头房,干净结实。

范叔热情地接纳了他。

秦在水第一次来西南,并不适应这边的环境;范叔却勤勤恳恳给他介绍山里的一切,诉说山区里的情况。

他知道他是北大毕业,又在国外读过书,便请教他,要是他们西达这一块儿想发展,能怎么办,有没有什么法子,总不能一直这么穷下去。

秦在水那时还没有如今这般成熟,他对这里的情况很不乐观。他不喜欢这里的天气,也不喜欢这里的食物。

这里的村庄没有电、没有水龙头,灯光还是煤油,道路也是泥巴。

这么偏僻的地方,本就不该住人。

可这里又有不少村民茍延残喘。

他当时情绪很差,直言说:“西达想要发展,几乎不可能。”

范叔听了他这个话,有些失落,但也没过多纠缠,依旧尽心尽力陪他下乡、调研、考察。

范叔说:“秦总您看,我们这里挨着长江,景色最好,不输旁边三峡,以后做景点也很好。”

他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诉秦在水:“秦总,眼里只有山,这路就不好走,但眼里要是有景,这路就好走了。”

“秦总,我们这里虽穷,但也有句老话——”

那天,范叔走在山上,给他指峡江里的景色。

春天的西达,山谷葱翠。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山头雾气缭绕,一路上山,除了几个给他带路的村民,再看不见其他人影。寂静的世界里,只有他们说话的声音,以及一些鸟叫虫鸣,长江里,春水摇摇晃。

范叔目光炯炯,豪气万丈:“我们这里,不怕山高,就怕腿软。”

秦在水听了这句话,他杵着登山拐杖,看向前方。

一连几日的基层生活,他已经十分疲惫,心心念念都想回北京。

可这一刻,看见晨光熹微,看见脚底的春水,他又动摇了。

“秦总,您是读过书的人,我们整个东村的人加起来,都没有您重要。”

范叔看回来,他很通透,也不怨怼。人各有命,也人各有志。

“您来这儿,能帮到我们,帮到这片土地。这里那么漂亮,好山好水,一直穷下去,太可惜了。”

秦在水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的景色;他身边的村民们,每个人眼里都干净、叹惋,满怀希望。

他心脏剧烈跳动,大梦方醒。

后面,他在范叔的带领下,将东村的情况完整地摸清楚。

他心静下来,不再想离开的事,而是开始和村民、村委、扶贫办一起讨论山区建设。

这个世界不止有北京的西山云海,不止有海外泡沫里的纸醉金迷,还有身前身后的山山水水。

这无人问津的山村,落后北京七八十年,落后国外七八十年。

他如果想要改变这里,又需要用多少年。

多少年能消除贫困,多少年能改头换面?

他不知道。

他还没想出这个答案,三个月的考察期结束了。

临走的前一晚,范叔和他说:“秦总,您来的这三个月,还有最后最美的地方没看到,明天最后一天,我带您去看看。”

最后一天,6月11日,就出事了。

那日,东村十九个村民和他一块儿上山,一共二十人,因为秦在水即将离开,大家在空地上合影。

偏僻的村庄,没有天气预报,早上还天晴,到中午就不对劲了。

雨下得很快很急,大家刚到半山腰,又只好折返。

那是一个接近灰度的世界,黑云比山尖儿还低,雨也是黑色的,瓢泼砸下来,打在皮肤上,跟一个个枪子一样,眼睛也睁不开。

只听见山头爆发出一声巨响,轰隆隆的山体便开始颤动。

秦在水没见识过这场面,浑然不知。

雨里,范叔大吼:“不好!滑坡了!快走!”

他擡头看一眼,又立刻说——

“让秦总先走!”

“让他先走!”

“他走更有用!”

秦在水无法言说那天带来的冲击。

山上砂石尘土滚下来,他被范叔一把抓住往前推开,他跌得很远,在雨里滚出好几米,再回去想拉人,只能握住一捧泥沙和雨水。

他谁也拉不住。

滑坡只持续了半分钟不到。

半分钟,人就全没了。

灰色的世界里,所有人都留在了那儿,只剩下他。

秦在水浑身湿漉,满身伤痕地下山。

村民们见他一人回来,眼神变了。

秦在水看见他们泪如雨下,哀痛席卷了整个村庄,但碍于他的身份,没人起冲突。

范凤飞冲他大喊:“杀人犯!你把我爸和我哥还给我!”

东村的村支书捂住了他的嘴。

秦在水眼神空洞,和那破败的山崖一样。

他从小一路顺遂,天资高、能力强,得家族庇护、得爷爷提拔;即便年少母亲病逝、父亲再婚,他多了一个哥哥,但仍是绝无异议的太子爷。秦震清位置高,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一直为他开道铺路,也没有让他陷入残酷的内部斗争里。

有所有的光环、骄傲、抱负,在这一刻全没了。

人命,说没有就没有了。

因为他的缘故,小孩子没有了家人,妻子没有了丈夫,老人没有孩子。

没有他,大家就不需要进山。

是他的错。

秦老爷子得知消息,吓得派部队来抢险救灾;秦震清下死令,要立刻把他带回去。秦震清那时刚刚退位,又亲自出山,封掉了所有相关的舆论。

秦在水回北京后,在颐和园的大院里住了许久。

每天也不说话,就这么待在房间里,人不人鬼不鬼,万念俱灰。

他脑海里只有大雨里的三句话——

“让秦总先走!”

“让他先走!”

“他走更有用!”

秦震清见他如此颓废,他心疼,却也心硬。

那天,他直接让人撬开他紧闭的房门,严厉地说:“在水,既然走不出来,就回西南继续做事吧。”

“去西南做几年,再回来。”

他说:“在水,很多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才二十三,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这点悔恨和挫折都坚持不下去,以后怎么办?”

秦震清说:“多想不如多做。是非功过,等后人来评判吧。”

三天后,秦在水回了西南。

临走前,他陪秦震清研墨写字。

他站在花厅里,拿了毛笔蘸墨,想起那天村民们带他登山,他看见的,寂静的西达,江水摇晃。

他在铺平的宣纸上写了一句行草——

“一壶浊酒喜相逢。”

写完字,他看了一会儿北京的天空,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

他回到了西南,进入了北大扶贫研究院,开始借用明坤和研究院的头衔做扶贫工作。

明坤资金雄厚,他直接和扶贫办发改委沟通,很多项目,他有足够大的话语权。

山村里的人们是那么的朴实,那么的能吃苦,如果有好机会,他们不会比城市的人过得差。

秦在水这才恍然,原来他要走的路这样长,他要做的事这样多。

这里的事业,他大概一年、两年都做不完,没关系,他才二十出头,他可以花上十年、二十年,去改变这里。

他曾妄下结论,说西达想要发展,几乎不可能。

现在也要亲自推翻。

他不再想念北京的光辉,不再在意那些家族名利、权柄功名。

他弄了基金会,资助东村所有的小孩子念书学习,重新建房子,他也亲自资助了范凤飞。

西达除了东村,还有西村,以及其余大大小小几十个村落,他都会一一去考察,亲自走访看情况。

每次和村民、干部讨论完,人散了,秦在水也不休息。

夜晚,他披了外套,就这么坐在煤油灯下写工作总结。山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凉津津的。

他认真记录每一位村民的诉求,记录每一位基层干部的难处,不停地整理经验。

千禧第一个十年刚过一半,北京都在筹备奥运会了,可很多地方还在用煤油灯。

秦在水看了会儿那昏糊的烛光,继续埋头工作。

范家人死后,他重新去了趟山崖,黑浓的夜色,泼墨一样的夜风,卷着他头发,吹着他衣摆。

长江由西到东,浑浊的人生里,令人悔恨的事太多了,就像这长江不休不止,永不回头。

那些年,他一直留在西南。

晚上工作结束,他思虑重,总是彻夜难眠,只好下地,就这么在屋前走来走去,或者站在窗边,看层层叠叠的山背和黑夜融为一体。

他背对着光源,能看一夜的山谷,听一夜的虫鸣。

他也终于变成清朗成熟的秦在水。

可那也只是二十三岁的秦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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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塘的风吹过来。

两人从庭院走到了水边,走在岸上。

秦在水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眼底已没有了什么光亮。

但他仍牵着她,两人缓慢地、并排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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