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栉发理鬓(1 / 2)
[合并章] 栉发理鬓
“朕赏了将军一些祛火的药材用物, 平时日饮茶吃食,可添些金银栀子等物,眼前着暑气大不如从前那样浓了, 怎么还这样莽撞伤身。”钟离遥素衣坐在铜镜前,金色的影绰映着姿容, 辨不出喜怒。
谢祯知他所说,是比试时的那事儿了,于是应道,“难得见兄长散发出行,加之多吃了酒水, 一时情难自禁, 我日后再不那样了。”
“你日后再想看, 确实难了。”钟离遥唤他近前,“午间,朕小憩一晌, 正乱了发, 将军既然苦求着要替朕栉发, 今儿便足了你的愿。正巧,这儿有将军当年打磨成的木簪,一并替朕簪上吧。”
谢祯紧张向前, “可…可我还没……”
钟离遥轻笑一声,反问道, “没什么?这几日将军到处去寻上等的簪子, 几乎闹出劳民伤财、一掷千金的趣闻,四下里都跑来问‘那武夫瞧上了哪家的娇娘子’, 还有几位大人,言辞恳切, 说是——将军若不嫌弃,叫朕给你做媒呢。”
“……”谢祯怔怔盯着镜里人看,喃喃道,“可这一时半会儿,哪里有配得上您的簪子呢。白壁无暇,岂需费事儿来修饰?”
钟离遥为他唐突直白而兀然的痴迷堵得哑了声,这些年,那目光不论是人前背后、还是殿堂席枕,总一声不响的追着人看,说他愚钝,倒不如说,像是痴迷了心窍,眼下顾不得其他。
谢祯自顾自去摸了摸镜中的面容,连那指头都带着柔情。
钟离遥愣了一下,擡头看他。
“……”
四目相对。
在钟离遥惊讶到懵然的目光中,谢祯猛地回了神儿,那脸“嗡”的就涨红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忘情,一时不分镜花水月,不由得羞愧又尴尬的低了头。
“哈哈哈哈。”
“……”
钟离遥强撑桌案,硬是笑了一阵儿方才能忍住,这会看他,只能瞧见脖子根都红透了。
“叫朕说你什么好呢哈哈哈,那镜中人竟让将军痴迷这般,这面铜镜,朕赏你了。”钟离遥又轻笑了几声,问道,“将军悟了风月,虽浅尝辄止,却是一刻不能忘——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谢祯俯身,从后面圈住人,小声嘟囔道,“求求你了,兄长,别再笑祯儿了,我只是一时想入非非,才迷了心窍呢。”
钟离遥侧了脸,“想入非非?”
“我见兄长美丽,端坐在镜前,想到寻常人家,若有恩爱的夫妻,不知早间起卧,是不是也如这般相亲相爱,栉发理鬓——不由得……不由得……”
眼见人声音越来越小,那耳边的话成了低语呢喃,钟离遥笑道,“不由得什么?若是羞人的话,万不要说给朕听才是。”片刻后,见他仍垫着下巴傻瞧,钟离遥便笑着擡了擡肩,“祯儿无赖,莫要黏糊,快快替朕栉了发,朕待会儿还要见杜家玄修二人呢。”
谢祯叹气,“真是一刻都不想与兄长分开,若是能做兄长的一根丝发,日夜相伴相守,今生也足愿了。”
这武夫肉麻之甚,钟离遥可不止今日才见识。
“你守着天下,与守着朕,是一样的。”钟离遥只好哄人,伸出手去捏捏人的脸,一时不像小时候那样软糯,倒还惊讶了,“怎么手感这样陌生——”他拧过脸来瞧人,轻声笑道,“将军果然是长开了,如今虽威风,摸起来却硬邦邦的,倒不可亲了。”
谢祯听着这两句正经话,脑子里却往岔处上想,跟着喉咙就紧了。
钟离遥并未察觉,只笑道,“且不说别的,栉发你可会?若是不会,便叫德安老奴来教你。”
谢祯轻轻摸着人的头发,俯身又去嗅了嗅,一面念叨着兄长好香,一面柔柔的去梳理,“我会的,兄长,在营中栉发沐浴,不知多熟练呢。只是兄长的头发珍贵,冠簪别致,我却只会一样最简单的。”
“无妨。”钟离遥笑道,自镜中去瞧他,武夫温柔专注,垂眸笑着,那拨弄刀剑、镇鸣战鼓的双手,却总也显得笨拙。
钟离遥就那样瞧着,忽然觉得眸光热了——将军的笨拙和挚诚,让他总想起来当年东宫千禧的小公子。
那时候的谢祯,也是常缠着人,眼巴巴的盯着自己看,若是不理,便会闷闷的生气,因顾忌着身份,就连生气,也总瞪着湿润的眼目——就差把那句‘为何哥哥不理人’吼出来了。
再有不知是什么执拗的毛病,每到风雨夜,总缠着要德喜去瞧瞧自己可安心睡下了。若是得到回复没睡,便要再等——若是自己安心睡了,他才能睡下。
原以为小孩子惧怕风雨夜里的雷电,可瞧着,也不像;到底是个坏习惯,问不出答案,便也不问了——钟离遥突然想起来,上个风雨琳琅的夜里,他也缠着在宫中呢。
“祯儿,”钟离遥忽然出声,毫无预警的问道,“为何风雨夜里,总要瞧着朕是否安心睡下?”
谢祯手上一滞,“我都忘了,兄长,许是小时候不懂事。”
钟离遥握住人的腕子,“朕想听实话。”
谢祯犹豫了片刻,羞涩开口,“那……那我说了兄长不许笑我。”
“说罢。”
“我原是不怕风雨夜的,可母亲却说,有一种专门在风雨夜作怪的妖物,会让人梦魇,有时还会来捉人,若是没有母亲保护,小孩子最容易被捉走了。”谢祯犹豫道,“每到风雨夜,娘亲便一定要陪我睡。自从娘娘……”
钟离遥问道,“母亲病逝,你怕朕没了保护,也叫妖物捉走吗?”
“……”谢祯颇不好意思的笑道,“或许,娘亲当日是哄骗我的。”
“或许?”钟离遥笑道,“或许是赵娘子自己害怕风雨夜吧。”
听他称“赵娘子”,谢祯也只是笑笑,仍去梳理头发。
片刻,钟离遥又道,“过些时候,挑选个黄道吉日,与赵娘子迁入祖坟,追‘夫人’及贤敏谥号,虽不能尽皆坦诚与天下人知,但也要正了名声,以谢其生养抚育之恩。”
“但……”谢祯顿了一下,“我怕有心人循着蛛丝马迹,将来留下祸患。”
“夫人与敬贞皇后情同姐妹,再深……怕也查不出什么了。”钟离遥说道,“祯儿忠孝之心,若不能两全,难道要内疚此生?你如今也是将军了,你母亲的贤名虽无法坦白,可你既知自己是谢家子孙,便该早日祭拜父母双亲,认祖归宗才是。”
谢祯犹豫了一下,终还是点点头,“兄长,还有一件事情,令祯儿困惑不解,但所隔经年,并无凭据,不敢乱猜——当年父亲修书与母亲,求其知会与敬贞皇后,周旋粮草之事。可后来粮草补给失算,全军饥苦,死伤惨重,又因此破了战术,此种种事,令人猜疑,可朝中回诏却是丞相,因此,祯儿揣测,有可能朝中并不知悉此事,难道是……”
见他顿住不肯再说下去,钟离遥便问,“若是朝中知悉此事,先皇欲诛功臣,故而拖延不救,你可要骂一句昏主无道?”
谢祯吓了一跳,忙掀袍跪下,“祯儿不敢。”
“不敢骂,未必是不想骂。”钟离遥哼笑道,“若非先皇所为,而是丞相以文恨武,欲杀武将以倾朝野之权,你可要手举屠刀,杀他房家满门,方能泄恨?”
谢祯沉默了一会儿,道,“祯儿不敢。”
“祯儿心性淳厚,纵千万难处,从不与朕抱怨一声苦。”
钟离遥拉他到膝边儿,瞧见人突然落了泪,便伸手去拂拭,“你知道,朕是最心疼你的,往日的仇恨,断不可在心胸里生长。将军有赤子般的滚滚心肠、明月般的皎皎情志,一身勇武,忠诚无二——若一定要投身那样的污泥,岂不是作践自个儿?”
谢祯沉默,擡眸去瞧他。
“朕知道,祯儿方才落泪,是想到从未尽孝,又连一份清白都给不了双亲,忽然觉得痛殇。再者,祯儿在外征战,最知疾苦,想到先人那样奋力厮杀,竟保全了一群蠹虫,危害社稷,反伤贤良,便觉得怒火中伤、恨意浓稠。”钟离遥又道,“还有,怨朕护着他们,不给你出气,祯儿可是觉得委屈?”
终于,谢祯重重了点了头,“嗯。”
钟离遥拿拇指蹭去人的眼泪,又低头去亲了亲人的眼皮儿,“好孩子,别哭了。先皇虽忌惮,却也不至于昏庸到要杀贤良忠臣。那丞相虽有心作梗,耽搁了几天,最终却也老实催办了粮草,只是那押送粮草的尉官,是朕的一个表叔父,平日里闲散王爷做惯了,是个无能的人,叫人截了货,也丧了性命。”
见他不语,钟离遥又道,“先皇已逝,那尉官死于非命,就连丞相,也叫人捅杀的没个人形儿,朕哪里是不肯替你出气呢!若实在不行,你埋怨朕好了,怪朕不能早生几年,替谢间公子与赵将军谋划一回。”
听罢这话,谢祯倒不肯了,“那我去哪儿——兄长早生几年,定没有我什么事儿了。”
“胡说。”钟离遥笑道,“朕与谢间公子作兄长,给你作个叔叔,难道不好?”
谢祯抱住人,还是露出了一抹笑,“不好,还是作兄长最好。刚才是祯儿胡闹了,祯儿无有仇恨与他们。”
“日后也不可有,谢祯,你万万记住,仇恨或许能赋予凡庸者力量,却也能摧毁君子心性,令其踏入万劫不复之境。自古贤良之仕,纵有困厄,或遭人构陷,必终朝不改其志。”
谢祯点点头,不甚以为意。
这一句谶语,也不知等到他仇恨怒涌之时,还能不能记起来。
钟离遥叹了口气,点着人的唇瓣,笑问,“那……这发,还栉不栉了?”
第106章子之不淑
谢祯猛地扑到人怀里,把人扑的微颤,忙扶住妆案,笑着训他,“哪里来的鲁莽小儿,快起来,再不替朕栉发,朕便要唤德安来了。”
“是。”谢祯这才肯起,笑的更欢喜几分,他将发梳理仔细后,轻轻的替人绾了起来,“兄长,我原来读《诗》,每每念到‘鬒发如云,不屑髢也’这一句,就会想起兄长来。”
钟离遥呵声,“祯儿果然是个糊涂人,这句分明是讲女子的,你却想起朕来,可见学问没做好,一心只想着旁的事儿,好在有一身气力,不然——哪里有你能作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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