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的(1 / 2)
深更半夜的
老大夫很快忙完了手上的病人。
医馆里重新清净下来, 不复方才的嘈杂喧闹。
小学徒把门关上,又探出脑袋,往外头挂了块暂歇的牌子。
……
祁纠睁开眼睛,拽了拽少年督公的袖子:“到我们了。”
他只是节省力气, 眼前恰好是郁云凉的袖子, 就顺手一扯。
郁云凉却猛然打了个激灵, 悚然扭过头来, 一动不动盯着他看,神色越发莫测。
……隔了半晌, 少年宦官才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袖子, 伸手过去,仔细搀起祁纠。
郁云凉在外面从不开口, 沉默着斟酌力道,把祁纠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撑着祁纠站稳,再往那张诊桌慢慢走。
祁纠在内线敲系统:“我错过什么剧情了吗?”
系统也没琢磨出关窍,只知道郁云凉刚才扶着祁纠, 眼睛却一味盯着个做了噩梦、叫家人千宠万哄的半大孩子。
“是不是羡慕?”系统猜测, “郁云凉可能也怕噩梦。”
系统建议祁纠:“你没事就哄哄他。”
这事简单, 祁纠被郁云凉搀着,走到诊桌前,掀起袖口叫老大夫诊脉:“行。”
他和系统在开小会,那边老大夫诊脉半晌, 神情却逐渐变得极为复杂, 擡头时几乎可见惋惜之色。
老大夫原本对废太子所知不多, 阴差阳错之下,连着几次替对方治伤瞧病, 这才有所接触。
这位废太子,似乎并不像世人所说……因为身中剧毒,就养成了乖戾偏颇的性情,荒诞无度。
……只不过,身中剧毒还是做不得假的。
老大夫诊了足有一炷香的脉,才挪开手,擡头看向一旁的郁云凉。
“无妨。”祁纠关掉聊天框,收回右手,“是我的人,先生直说。”
“殿下还该静养。”老大夫说,“这毒……这病禁不住折腾。”
皇家之事,民间不敢置喙。老大夫斟酌审慎,低声劝道:“宽着心,慢慢养。不可过劳过伤,如此下来,五年十年……”
老大夫说到这里,忽然停下话头。
因为那一身黑衣的少年宦官正蹙紧了眉,对废太子打手势,态度说不上恭谨,到更像是咄咄焦灼。
“他说。”祁纠看懂了,帮忙翻译,“五年十年,怎么行。”
“太慢了。”祁纠看一眼,再看一眼,“怎么,能,立刻好。”
老大夫愣了愣,随即摇头苦笑,有些无奈:“这位……小公公。”
“老夫是说,五年十年……或可撑过。”
老大夫见多了生死,深知有些话与其藏着,不如说清:“这毒发作起来,当即就夺人性命,也是保不准的。”
郁云凉停住比划,漆黑眼睛盯住祁纠,脸上血色迅速褪尽。
“只能宽心养着,没有别的办法。”老大夫缓声说,“这毒很烈,也很霸道……每发作一次,都是要人一条命。”
七日高热寒苦,从第一日起就有蚀骨之痛,个中煎熬凶险,非是常人所能受的。
眼前这位废太子,居然说话行走都如常,看起来只是虚弱些……若不是天生就不知道疼,恐怕就是心性坚忍至深,非常人所能及了。
老大夫心中敬佩,话也难免说得多了些,写了张方子下来,却又据实明告:“就算吃了药,也并没什么真正效用。”
“再好的药,也只是能勉强止一止疼、发作时叫人昏睡过去。”
老大夫说:“治不了本,少些痛苦罢了。”
可即使是这样,这几味药也依然相当昂贵,一剂就要煎进去半两银子,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
……话说回来,寻常人家也不至于中这种毒,受这份煎熬。
废太子住的破王府有多寒酸,京中其实不少人知晓。老大夫隐约听人提过,捏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预先询问祁纠:“殿下——”
那张药方被一只苍白的手夺走。
少年宦官把它交给等着抓药的小学徒,一双眼睛定定看着祁纠。
祁纠就有点歉意地朝老大夫点头。
他转过来,跟郁云凉压低声音商量:“贵。”
郁云凉紧抿着唇,眼尾颤了颤,看起来就要忍不住说话,末了还是咽回去。
他对祁纠打手势:吃药。
“也没这个花法。”祁纠压着嗓子哄他,“没事,我真不疼。”
这话其实真是实话,但郁云凉能信就有鬼——这人把袖子给他攥了半宿,揉得见不得人了,还不跟他说。
郁云凉终于想通,他在水牢里的那两日一夜,这人的毒只怕就已发作了,多半是在府上昏昏沉沉躺了两天一夜。
即使是这样,这个死鸭子嘴硬的家伙上马车的时候,还跟郁云凉说,是“有事耽搁了”。
……
郁云凉根本不听他说的“不疼”,朝老大夫一揖到底,又把袖子里那个半旧的布包拿出来,全放在桌子上。
布包里有七两半的银子,还有一枚玉镯、两片金叶子,是郁云凉这些年藏下来的全部家当。
他把布包打开,全推过去,定定看着老大夫。
“……用不了这么多。”老大夫吓了一跳,摆摆手说,“只银子就够了。”
银子也用不完,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日发病……看情形至少过了三四日。
“殿下毒发的时候,就不该再跟人动手。”
老大夫看得出祁纠身上功夫不弱,只是这样动一次手,毒就入骨一分:“应当不问世事、潜心养病……否则会疼死的。”
医者不打诳语,老大夫说的“疼死”并非虚言,而是真活活疼死人,死了比活着好受。
宫中过去用这种毒除叛党奸逆,老大夫也曾见过一次……发作到最厉害的时候,根本用不着毒性索命,看见刀就要抢过来自尽,只求一死以得解脱。
老大夫不明这两人就里,仔细同祁纠嘱咐拆解,没留意少年宦官的脸色越发惨白、身上愈见僵硬。
郁云凉盯着祁纠,垂在身侧的手攥得青白,胸口起伏渐微,眼看就要连喘气也不记得。
“殿下如今年轻,内力浑厚,尚能压制得住。”
老大夫说到此处,话头一转,总算给郁云凉留了半条活路:“现今来看,倒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可也千万多加小心。”
“不可再跟人动手了,内力真气,都要留着压制毒性。”老大夫嘱咐,“动一次,少一分。”
倘若有天内力耗竭、真气使尽,这毒彻底发作起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人。
祁纠将话尽数听完,向老大夫道谢,被郁云凉搀着站起身。
小学徒抓好了药,扒拉走半两银子,把油纸包交给郁云凉。
……
郁云凉接过那个油纸包,用力攥在手里。
半旧的布包险些被落下,祁纠及时伸手捞了,塞回少年宦官怀里:“这个不要了?”
祁纠把布包裹好,塞进郁云凉衣领,来回扯了几次抻平,轻拍两下。
郁云凉擡眼,看着祁纠。
他脸上没有血色,只剩一双眼睛漆黑,静默得像个石像。
“神医真厉害。”系统在内线翻设定,“跟这里说得一模一样……你要是运气不好,将来就是这么死的。”
祁纠靠在郁云凉肩上,被少年宦官森森盯着,有点头疼,叹了口气。
“是厉害。”祁纠在内线回系统,“郁云凉不能不听这个吗?”
系统也没有办法:“怎么不听,我变成棉花团堵他耳朵?”
办法不错,可惜执行性不高。
还容易被郁云凉拽出来,一团团全扯碎。
祁纠有些惋惜,被郁云凉搀着往医馆外走,碰了碰少年宦官的胳膊,暗地里打手势:不一定准。
祁纠用郁云凉看得懂的手势,专心忽悠郁云凉相信:热一热、冷一冷,睡一觉,就好了。
郁云凉半扶半抱地搀着他,停在马车前,忽然低声问:“你有几条命?”
祁纠也不知道,问系统:“我有几条命?”
系统:“……一条。”这话问的,这又不是修仙玄幻文。
祁纠点了点头,看着石像似的缄默不动,身上僵冷的郁云凉。
他这么低着头琢磨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擡手按在少年宦官颈后:“九条。”
“九条命。”祁纠一本正经答,“现在是八条半。”
“好。”郁云凉说。
郁云凉的情绪和黑化度都没有任何波动,系统无法判断他是不是信了这个回答。
但郁云凉也的确在这个回答、又或者是颈后覆着的那只手里,一点一点活过来。
郁云凉控制好力气,搀扶着祁纠慢慢上了马车,把软枕全扫到一边,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
“睡觉。”郁云凉说,“我送你回府。”
祁纠依言闭上眼,又睁开:“你呢?”
郁云凉侧过头,看车窗外的天色。
他们在医馆耽搁了大半天,眼下是早春,天色仍黑得很早,现在就已经显出暮色。
郁云凉沉默半晌,低声说:“也……跟你,回府。”
“我不出去。”郁云凉似乎知道他要听什么,慢慢咬字,嗓音愈加低哑,“你不要乱跑。”
祁纠挺满意,笑了笑点头,总算把眼睛闭上。
郁云凉托住他的头颈,这人每次合眼,几乎就像是变了个人。
——那种能慑得江顺不敢造次、只敢老老实实放人的气势全然收敛,于是只剩下肆虐的伤病和毒。
马车在转弯处一晃,郁云凉就立刻有准备地擡手,护住无知无觉倒下来的废太子。
他把祁纠小心放平,让祁纠躺在自己的腿上。
这次的马车并没那么宽敞,祁纠身量很高,躺下来就变得异常憋屈。
……只不过,这个到处霍霍银子的废太子,大概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跟他计较。
毕竟已经昏死过去的人,也管不了昏过去的地方舒不舒服、憋不憋屈了。
郁云凉收紧手臂,抱住怀里渐渐冷下来的人,用最谨慎的力气,抵挡那种从骨子里发出来的、淬了毒的寒颤。
“很冷?”郁云凉低声问,“疼吗,有多疼?”
被他抱着的人回答不了他。
他只能感觉到快要压不住的震颤,寒意像是无休无止,从这一身淬了毒的骨头里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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