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乖(2 / 2)
郁云凉跪在温泉水里,解开祁纠的中衣,将手复住暗红绷带:“疼么?”
“没感觉。”祁纠挺舒服,闭上眼睛,“好了,先别忙……歇一会儿。”
郁云凉选的这地方不错,是个小石台,能靠着泡温泉,还能晒得着太阳。
祁纠拉过郁云凉,叫他也躺下:“舒不舒服?”
郁云凉不懂得什么是舒服,蜷在祁纠身旁,依然盯着那个伤口。
“你现在……”他忽然低声问祁纠,“还不想活吗?”
祁纠愣了下,想起自己之前给“借匕首捅自己”这事做出的解释,枕着胳膊侧过头,看蜷成一小团的少年宦官。
郁云凉脱了外衫,中衣的袖子被水冲得浮起来,就露出右臂那一大片弓弦勒出的淤青。
祁纠倒是及时给他上了药,可惜郁云凉自己不知道养伤,三番两次攥这条胳膊、迫着这一处更疼。
这么折腾下来,淤青已经泛出些紫,半条手臂都肿得老高,看着相当触目惊心。
还有前些天叫刺客掐着脖子,留下来的指印——郁云凉也半点都没管,整天只知道哑着嗓子追着他上药,现在喉咙上都还是青紫的。
祁纠招招手,郁云凉跟着蜷过来,随水流到他身边。
“先别管我。”祁纠摸了摸那道淤青,“疼不疼?”
郁云凉很明显疼得颤了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一味看着他摇头。
祁纠拿过伤药,借着温泉水的热气,在掌心揉得化开了,给他脖子上抹。
少年宦官温顺地仰头,跪坐在水里,把喉咙送进他掌中。
仿佛引颈受戮。
祁纠替他把伤药涂好,剩下的捞过那条手臂,全抹在那片肿热的淤青上。
大概的确是很疼,疼得郁云凉一下一下在他手里打颤。
“忍着点。”祁纠说,“药力得进去。”
郁云凉不说话,垂着打颤的睫毛,下意识就想去咬胳膊,发现咬不着,就又去咬嘴唇。
祁纠拦住了,拿过纱布叠了几叠,塞进他嘴里:“狼崽子。”
郁云凉没听过这种称呼,咬着纱布愣了愣:“……什么?”
“没什么。”祁纠摸摸他的脑袋,“我早点来就好了。”
他这话说得很温和、很平缓,语气没什么特殊的。
郁云凉却骤然打了个哆嗦,脸上瞬间失了血色——方才上药都没叫他变成这样,这一两句话却做到了。
郁云凉咬着纱布,身体止不住地打颤,喘息着蜷成一团,眼前黑雾泛得剧烈,力竭着往水里滑进去。
他被祁纠捞起来,放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
“来不及了。”郁云凉低声喃喃,“对不起……我没学好。”
郁云凉的视线空洞,盯着水面:“我学错了,我不该听他们的话,对不起,我——”
“来得及。”祁纠低声哄,“有什么来不及?你别听江顺胡扯。”
祁纠拢了拢手臂,低头看着郁云凉:“你信他?他就快让你偷得只能穿中衣亵裤上街了。”
郁云凉的脸色极苍白,慢慢挪眼睛看祁纠,艰难地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下。
祁纠知道他难受,擡手遮住少年宦官打着颤的眼睫。
江顺把这些小宦官教成嗜血的杀手,教成顺手的刀,又一遍一遍告诉他们,刀就是刀,别妄想着再做回人。
郁云凉信了,于是就去找办法,把自己磨成更好用、更锋利的一把刀。
但这路子好像错了。
郁云凉杀了所有叫他不舒服的人,按照学来的法子向上爬,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连那个“一人”,也只不过是随手推上去的牵线傀儡。
这些事,上辈子的郁云凉都做到了,却还是不好受,很不好受。
夜半三更,从梦魇里惊悸着醒过来,权倾朝野的郁督公和那个蜷在墙角的小宦官……没有任何区别。
终于想明白这件事后,郁云凉就不再怎么睡觉,每天夜里在京城中走,思考自己究竟弄错了什么。
一定是弄错了很重要的事。
错得南辕北辙,错到回不了头。
落进水里丧命的那天,郁云凉其实只是站在一棵柳树下出神……恍惚间觉得有什么很柔和的力道,摸了摸他的头颈后背。
这种力道叫他惊醒,早已彻底倒空的胸腔里,有什么跟着茫然醒过来,慌张四望。
什么也没有,身后只是棵被风拂过的柳树。
那天夜里……郁云凉就忽然不再想活了。
祁纠掬起一捧水,淋在少年宦官冰冷僵硬的脊背上,摸了摸他的头颈后背,低头问:“现在呢?”
郁云凉回答不出,慢慢摇着头,用恢复的一点知觉擡手,去给祁纠解早叫血洇透的绷带
他的动作极小心,先反复用皂角搓过手,再学着祁纠的样子,把药先在手掌里用温泉水化开。
他确定了手上足够干净,除了药什么都没有,才把它们给祁纠涂上去。
这药既能化瘀、也能止血,配合着这一处温泉水,可以让伤口尽快痊愈。
温泉水的热气蒸得他喉咙肿痛,眼睛也疼,视线几次变得模糊。
“殿下……”他哑声说,“该配良人。”
郁云凉把药给祁纠的伤上好,就把手收回来。
祁纠对他越好,这种想法在郁云凉心里,就变得越明显。
明显到不容忽略。
祁纠该穿最干净的衣服、坐最舒服的马车,配最清白端方的君子。
祁纠就点了点头,听明白了:“小公公要为我做君子。”
郁云凉怔了下,几乎变得苍白木然的脸上,漆黑眼睛慢慢动了动:“……什么?”
——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怎么行。
祁纠要配的,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最好的君子。
他可以一辈子跟着祁纠,一辈子照顾祁纠。
郁云凉垂着眼睫,他被这种念头磨得胸口生疼、几乎鲜血淋漓,却又自虐似的更拼命去想,那得是什么样的清风朗月、君子端方。
这种痛楚折磨了他相当久,久到他像个木偶似的,被祁纠在背上轻轻一拂,茫然着醒过来。
祁纠在洗澡这件事上挺利落,趁着郁小督公盯着水面发呆,已经把自己洗干净,又研究明白了那些皂角。
……郁云凉回过神之前,祁纠已经顺手把甜汤喝了、把丸药吃了,还把他也洗了一遍。
温泉水汽蒸腾,在日光下升起雾气。
祁纠坐没坐相地歪靠在池边,闭着眼仰面躺着,看起来懒洋洋很是舒服。
郁云凉却不上当,他记得方才拂在背上的力道——那不是在唤他。
那是因为实在力竭,手撑不住地滑下来,落进水里之前,无意识的轻微碰触。
郁云凉伸手抱住祁纠:“殿下。”
祁纠睁了睁眼,像是困极:“……嗯?”
郁云凉不信他只是困了,身体前倾,将脸贴上祁纠的脖颈。
祁纠的心脉很弱,根本经不住过劳——此刻这人脉搏极快、喘气费力,俨然是又把力气甩手掌柜似的全耗尽了。
“殿下。”郁云凉忍不住头痛,“你又干什么了?”
察觉到这人居然累得连喘气都费力,他开始后悔刚才出神太久。
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走神?明明这人一时半刻不盯着都不行。
郁云凉懊恼地用力咬了咬嘴唇,将手按在祁纠的胸口,极为小心地斟酌力道。
他用不知从哪学会的频率,一下接一下,规律地按压祁纠胸口,谨慎地帮祁纠缓过力气:“殿下在折腾什么?”
他是带祁纠来泡温泉的,不是让祁纠在温泉里锻炼身体。
这人是怎么能累成这样?
是在温泉水里打了套拳法吗?
祁纠笑了笑,懒洋洋靠着郁小督公的手臂,摆明了要蒙混过关,偏过头打了个呵欠:“没事。”
他摸摸郁云凉的头发,对彻底洗干净的手感很满意,顺手拽了拽:“扶我回去?困了。”
郁云凉拿他没办法,只好点了点头,扶着祁纠在池边靠稳,自己去取大块的软裘皮和棉布。
他湿淋淋地出了温泉,把自己草草擦干了,换上套衣服快步回来,看见水面时却蓦地一愣。
……他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祁纠也仰靠在水里,垂着的手摸着他的影子。
这人分明是累得连动也没力气,心情看着却又很好,听见他的脚步声就睁眼,朝他招手。
祁纠把他洗干净了——祁纠甚至还拆了自己的发冠,顺手帮他束扎发髻,代替簪子的是根顶着嫩叶的细柳枝。
祁纠把他打扮得干净利落……像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寻常少年。
清白人家的寻常少年,日间习武、月下读书,专心练箭御马,一心等着长大成人,长成这世上最端方的君子。
一心学做良人。
“……不是这样?”祁纠慢慢睁开眼,还挺惊讶,“清风朗月,君子端方……这可有的学了。”
郁云凉的腿上忽然失了力气,他跪下来,打颤的手抱住祁纠的肩膀。
他发着抖,用力抱住祁纠的肩膀,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祁纠攒了会儿力气,擡手帮他擦眼泪
“从今天起,你就该跟着我上课。”祁纠挺严苛,“学不学?”
郁云凉不敢说不。
在祁纠问到第三次时,他再不敢不回答。
不回答这人就一直问——祁纠累得太过,说话的中气已经不足,胸腔轻微震颤,分明是就快压不住咳意和翻涌的血气了。
即使是这样,祁纠还在很严格、很耐心地问他。
郁云凉大口喘气,他哑着嗓子,低声哭着说:“学……”
祁纠问:“学做什么?”
“学,学做君子。”郁小督公哭得几近崩溃,“我学……”
那种让他受不住的、仿佛要将他碾碎的疼,又不讲道理地犯上来了……
……只是这次又不一样,和过去每一次都不一样。
用身上的疼压不下去,用什么都压不下去。
这种疼要在他的胸口扎根。
这种疼要逼他在空荡荡的胸膛里长出一颗心。
他要先长出一颗心,再把这颗心捧给祁纠。
……
柔和的力道抚着他的头颈后背,这次不再是风吹起的柳枝了。
祁纠被他从水里扶出来,靠在他身上。
在温泉里泡出暖意的手拢着他,祁纠擡手,帮他把眼泪一点点擦干净。
“好乖。”祁纠轻声说,“别难受了。”
“扶我回去吧。”祁纠说,“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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