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檐牙高啄 · 除夕(2 / 2)
赵衍走到御案前:“皇兄,国师不胜酒力,臣弟先送他出去。”
赵溢自宫宴开始,便焦急地等待,他命人开着一扇窗,从御座上看去,天色一览无余。
天遂人愿,夜幕刚至,便是满天星斗,看来明日不晴也难。他心情大好,见赵衍面色微红,从盛了开水的温碗中提起酒注,朗声道:“我们兄弟,今日也饮一杯。”
王继恩笑容满面递上来一个空酒盏。
赵衍抬头,见赵溢目光和煦,似又变回从前亦父亦兄之人,对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心中不明所以,也不敢犹豫,上前两步,拿起空盏,接下天子亲自斟的酒,先饮为敬。
“皇兄,千秋圣寿,福泽绵长。”
赵溢见满眼恭顺,屈膝跪下,抬手托住他的臂膀,扶他起来:“趁着现在尚早,回去醒醒酒,亥初再来,陪着母后一起守岁。”
赵衍架着陈抟,一出殿门,便将他交给一个内侍,独自一人回住处。走到近前,见自己屋内亮着灯,知道陈抟没骗自己,果真是府上有人来了。
他推开门,里面一个华服女子,乍一看有几分面生,一回想,认出来是红绡。
当日随口一提,皇兄果真替他送了人来。
红绡走上前来,隔着门槛对他福一福身:“王爷。”
今日宫中来人要接她来陪王爷守岁,她起先不可置信,等见了赵衍,才觉出真实了几分。
她抬眼看清他脸上的失望神色,又生出几分惧意来。
赵衍立在门口,等风吹去满身酒气,也不打算进去:“今夜,你便宿在此处吧,明日一早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他说完转身,去了西厢房,洗漱一番,在榻上躺下,酒意上来,身子燥热,越是醉到极点,越要保住灵台清明,大睁着双眼,黎明前的等待本就难熬,更何况是没有月亮的朔夜。
一个朦胧的暗影在窗纸上流转,有人敲了敲门:“王爷,陛下命小人送醒酒汤来了。”
听得出来,是个宫人,故意压低了声音,大概是怕惊扰了夜色。
赵衍一言不发,将枕下的象牙匕首握进袖笼。
那宫人不闻回音,还是推开了房门。
赵衍微眯着眼,隔着薄帐,用余光冷眼看着,见她一进屋就关上门,转身将托盘与瓷盅一起放到桌上,也不点灯,背对着他良久,更是可疑了几分。
待她转身过来,慢慢走到床边,他的象牙匕首已悄无声息地出鞘了。
来人却只在春凳上坐下,双手伏在床沿边,再没了动作,静静坐了盏茶功夫,起身往门口去,似是要走了。
赵衍掀开帐子, 她的背影只离他三五步远,分外熟悉:“站住。”
那宫人深吸一口气,停住脚步,依旧压低着声音道:“王爷,奴婢是来送醒酒汤的。”
细听她的声音,更是似曾相识,赵衍心中的猜想呼之欲出,按捺住悸动,冷声道:“送过来。”
妙仪略一迟疑,还是端着醒酒汤,送到他的床前的案几上:“王爷趁热……”
她话音未落,已被人从身后抱个满怀,火热的呼吸合着酒气,钻进她的颈间,化开她身上湿重夜霜。
赵衍坚硬的手臂箍紧了怀中人:“怎么悄悄来,又悄悄走……还恼我那日说的重话?”
他虽问她话,却也不给她答的机会,将人转过来,托住她的后颈,轻轻一吻,悠长得忘乎所以。
人世间,顷刻浩瀚成两个人的沙漠,仿佛短短岁月中偶遇的不快,是不起眼的沙粒,轻轻一阵风,便可以消失不见。
死生何惧。
她刚从自己的鬼门关踏过来,又来陪他等待血雨腥风,此中情意,让他后悔那日在开宝寺,早到了片刻,多听了一段壁角,庸人自扰。
他心中万千悔恨遗憾,化作眼角的潮意。
妙仪本想再远远看他一眼,只为了将来午夜梦回,他不是开宝寺里那个决绝的背影。
抬手捧住他的脸,指尖触到一缕蜿蜒水迹。
第一次见他落泪,抑或是最后一次。
她口中干涩,哑声道:“我看了王爷的信,那张小画真好……”
赵衍握住她的手,冰凉一片,想到她尚在月子里,连忙将人抱到**,“你是怎么进来的?”
妙仪抬起头,欲语还休,赵衍也不再逼问,两人都不想提到贺敏之的名字,一时无话。
“醒酒汤……”
赵衍见她已将小盅捧到他面前,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年夜,他不愿早早醉了过去。
妙仪道:“我娘说除夕夜,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偏偏还得守岁,只想着就通体冰凉。”
他们和衣抱在一起,脸对着脸,赵衍将她冰冷的手拖进怀中,贴在胸口,那身温热皮肉之下,有颗突突跳动的心:“这会儿还冷不冷了,你若是累了,就先睡,等相国寺的迎岁钟响了,我再叫你。”
“你不困么?”
被她一说,赵衍是也觉出几分困意来,可他刚刚才喝了醒酒汤的,不应当困,只道:“……你若是怕冷,以后便去暖和的地方过年……。”
“好啊。”
“我们三个一起……”
“嗯,还有清音……”
“我已经替孩子,想好了几个名字。”
“嗯……”
那几个名字就在赵衍嘴边,却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和脑中的混沌一起,拉着他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王爷?” 妙仪轻唤几声,不闻回音,放下心来,那醒酒汤里的迷药下足了分量,让他昏睡两个时辰,不在话下。
黑暗中她的指尖起起伏伏,勾勒着梦中之人的高鼻深眉,如层峦叠嶂。
她的留恋,隔着国仇家恨,至亲鲜血,能这样平静地别离,实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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