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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这是在哪儿了?(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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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天一天地寻找,真相一天一天地摆在我面前。知道什么是一回事,承认是另一件事,就在每次的线索指向同一个结论的时候,我就无耻地晃晃脑袋不再想下去。

我是曾经把我自己骗过去的,尽管我知道——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我心知肚明,她既不能接受一个陈家人大摇大摆进驻列缺城,而且眼看着就要获得长子的承认;也不能接受次子迷恋她如同崇拜女神,即使那只是最不争气的一个儿子;她更不可能只烧了婉豆的铺子,把她赶过木兰江了事——母亲是要除掉婉豆的,而大哥一定是默许了的,耶雄是大哥的人,如果大哥不同意,他不会为母亲做事。大哥不会对婉豆下手的,他那时候是司空家的长子,即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向一个弱女子动手,这有损他的名头。到了母亲下手之后,他甚至还可以发作一把,把母亲彻底赶回到女人应该有的地盘去。

凶手是我的母亲和哥哥,或许还要再加上我自己。一旦承认这些,我连怀念她的资格也没有。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的关上通向外界的那扇门,什么都不做而已。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了十年,婉豆也就在我心里多活了十年……直到,刚才我脱口而出的那一刻。

“可你究竟是谁呢?”似乎是婉豆的声音,又似乎是朱菱的声音。

“回答他!”这一次我确定是朱菱的声音,只有她才会这样厉声大叫。

“回答谁?我在哪儿?”朱菱把我弄迷糊了,我现在非但不知道自己是谁,连我在哪里都不清楚。

“你在你从没走出过的那个地方。”朱菱说,“喂,睁开眼睛,你就看见了。”

我睁开了眼睛——我,又,看,见,了……

我看见那盏风灯在烈火之中摇曳,随时随地都要爆炸的样子,我听见耶雄说,她过江了,她回家了,她很好。我看见了黑色的浓烟在屋顶升腾,黑寡妇一样起舞;我看见了纸片的灰烬落在我的肩头,我的眼睛上;然后我看见了火焰缩回到木头的纹路里,清晨的露水又一次挂在屋檐上,暖洋洋的风试探着推了推木门,门是关着的,这引起了一树小鸟的“啾啾”嘲笑声。

这就是狗日的人生——我不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知道婉豆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可能是有神灵在指引,也有可能是我吃饱了撑的,但无论如何,你要我敲这扇门吗?那么好吧,我就敲这扇门。

我的迷魂归来了,那扇门原原本本出现在我眼前——没有上漆的白桦木,风灯挂在门楣和阁楼窗招之间,我曾经敲过很多很多次,每次都是用相同的、自来熟套近乎的语气说:

“婉豆,开门。”

“打烊了,明天请早吧。”

这回答是不常见的,在我的印象里,从未在陈记吃过闭门羹。我不走,大力拍门:“婉豆姐,是我——”

“我知道呀,不过我明天要去赴宴呢,今天要早点休息了。”婉豆说,“小弟,明天见。”

不不不,我不能让她去赴宴,我攀着门楣和窗招,笨拙吃力地向阁楼爬,阁楼的窗户在青瓦的斜坡上,我抓着窗棂,一松手就会摔下去——我又看见婉豆了,柔和的侧脸,轻轻挽起来的长发掖在衣领里,让我总想帮她随手顺出来。她弯着腰,半蹲半跪着,正把散抽出来的书按位置归回书架,右手边是一条洁白的布巾,随时准备拂拭。

“婉豆姐,开门——不要去——”我一边拍着窗户,一边想,有点不对,婉豆是个爱干净的姑娘,但今天这地方干净得像天堂,每一个能擦到的角落都擦得光可鉴人,一盆清洁用的手巾泡在落藜灰水里,比许多人的白衣还洁净。我猜到了什么,大声叫:“婉豆姐!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呢?”婉豆要转头,转得很慢,就在看见她眼睛的一刹那,我似乎瞥见了血淋淋的眼眶,我闭着眼睛打了个寒战——睁眼时,她又在擦洗地板了。

“知道你一去就不会回来!”我又大喊大叫了,我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大喊大叫,会发脾气,赶也赶不走地粘人,我拍着窗:“婉豆姐,我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你开开窗户,让我进来呀,我快要抓不住了。”

婉豆摇头,她摇得真慢,那颗头像是随时随地会掉下来,她声音真轻,像从深深地下飘出来:“我这里是给人休息的,不是让人躲的。回家吧小弟,你已经长大了。”

我的血在发冷,我像一条逐渐干涸的人皮,贴在屋脊上,失去了水分和生机,我已经长大了,那么你是谁呢?鬼魂吗?如果真有鬼魂,让我看见你的脸,不论……是什么样子。

“你在怪我吗婉豆?你怪我没有去救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她站起来了,可还是没有面对我,我看见她在微笑,我迷恋那样的微笑,她低声说:“是啊,我在怪你,可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呢?”

“因为那是我的母亲和大哥!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没有用啊婉豆,我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不知道是在向她说,还是自己说,“我是个废物,我不应该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她靠近了,但是像是飘过来的,不是走过来的,我能看见她的眉毛,小巧白净的耳朵,永远不会动得太快的嘴,“小弟,不要再跟着我了,如果你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不是你的母亲,你又是谁呢?你这个骄傲的家伙,还不肯接受自己吗?那么和我一起死,或者——回到你的人生里去!”

“你是谁?”我喃喃地问。

“我是你爱上的,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啊。”她微笑着说。

我抓不住了,我滑下来了,坠落的速度真是很快很快啊,我撞到地面,不痛,那是深不见底的淤泥。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婉豆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千秋万载,永世不见。

我回哪里呢?我的命运迄今为止,只大大写了“废物”两个字,又是哪个废物写的呢?

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我必须回去了,可是婉豆……我还是想要见你,哪怕从此茫茫人海,永不相见。我站起来,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那盏风灯还亮着,那扇木门还闭着,我轻轻敲门,以前总是敲得急而快,现在是:“笃笃,笃笃,笃笃。”

“婉豆,让我见你一面,见你一面我就走,再也不来找你。”我对着门轻声说,“我试着活下去。”

“唔……你做好见我的准备了吗?”门里的声音说,“不害怕?不后悔?”

这些年来,我梦到过无数个惨烈的场景,鲜血淋漓的,烈火焚焦的,身首异处的,还有书架下的白骨,还有、还有……我从未把那些场面和豌豆这个名字连在一起过,我也从未把那些场面和我干净的双手连在一起过。我深深呼吸,可以的,我可以接受那个不再微笑的婉豆,如果这就是真实。

“不害怕,也不后悔。”我发现我在笑,微笑,心底里洋溢出来的静静的微笑,“开门。”

大门敞开了,我不自觉地想眨眼,但这一次我一动不动——门后,是一个黑衣长发的潦倒男人,不年轻,也不算老,很无力,大梦初醒般,可还在站着。他看着我,迷茫的眼神开始凝聚起来,好奇地伸出手:“你是谁?”

我笑笑,握住他的手,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报出父亲给的名字:“司空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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