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新与旧(2 / 2)
陈默捏着设计稿的手指泛白,纸上的盘扣纹样旁密密麻麻标着注释:“真丝边角料利用率可达 90%”“拼接工艺节省工时 30%”。他往厂长那边推了推,纸页划过桌面,带起细小的布毛:“厂长,这不是冒险。广交会上外商明确说了,这种融合传统元素的新样式有市场。而且用边角料能降低成本,工人熟悉了新工艺,效率只会更高。”
“市场?外商的话能全信?”厂长翻开另一本厚厚的账本,哗啦啦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上面用红笔圈出的数字,“去年你搞立体剪裁,光试错就废了三匹布,工时多花了一倍,最后供销社只多订了五件!现在这涤卡中山装,老王师傅闭着眼睛都能裁,一天出三十件没问题,为啥非要折腾?”
“可时代在变啊!”陈默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些,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时装周刊》,指着上面的街拍照片,“您看这些年轻人,穿的裤子越来越瘦,衬衫领子越做越小,他们不爱穿千篇一律的款式了。咱们总守着老样式,迟早会被淘汰。”
厂长放下账本,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支烟却没点燃,夹在指间转了转:“小陈,我知道你在香港学过两年,有想法,有冲劲。但厂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几百号工人的饭碗。稳妥点没坏处,等这批货交完,效益再稳一稳,咱再考虑考虑行不?”
墙上“艰苦奋斗”的标语被风吹得卷边,边角别着的靛蓝布片轻轻晃动。那是前日路过春燕鞋铺时捡的,滚边针脚密得像编筐,针脚间还藏着极细的葛麻线,比车间里的机缝线结实多了。他把设计稿折成方块,塞进工装袋。口袋里的《香港时装》剪报硌着胸肋,上面新中式旗袍的盘扣,竟和那靛蓝滚边有几分神似。他走到废料堆前,他捡起片真丝边角料,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上面,泛着珍珠般的光,忽然听见小赵在车间门口喊:“陈工,张婶来给她表侄女问活儿了,说会绣那种老派的缠枝莲。”
巷口。
深夜的露水打湿了青石板,踩上去咯吱作响,潮气顺着鞋底往上爬,凉丝丝的——是两广地区“回南天”即将来临的征兆。春燕蹲在竹筛前翻晒碎布头,指尖沾着的粉笔灰混着潮气,在布片上印出淡淡的白痕。靛蓝、枣红的布片沾着潮气,在月光下像浸了水的花瓣,她捏着竹尺量方格布,时不时用粉笔在布上画个小记号,是朵没完全展开的玉兰花。
陈默从巷口走过。白衬衫的袖口沾着点机油,是刚才修理裁床时蹭上的。他路过春燕的店时停住了脚步,借着铺子透出的煤油灯光,望见春燕正把碎布拼成斜纹——粗粝的棉线在布边绕出细密的锁扣,针脚虽不规整,歪歪扭扭的像没长齐的牙,却透着股韧劲,像老榕树的气根紧紧扒着青石板。听说这是北方来的姑娘,手艺精湛,人也细致,是个邻里都在夸的手工人。就是有的时候马虎了点,上次见她蹲在巷口捡布样,辫子梢的红头绳都拖到泥里了还没察觉。陈默想到前几次和春燕的相遇场景,嘴角不自觉地抿了抿。
“手工吗????”
风卷着张纸落在竹筛边,是春燕从城里带回的宣传单,上面印着“广交会新品”的字样,边角处的盘扣纹样被风吹得卷了边。春燕浑然不觉,依旧低头摆弄着布料,把宣传单随手捡起来,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
陈默的身影转过巷尾时,听见身后传来缝纫机的“咔嗒”声,比白天的节奏快了些,像有什么东西正赶着要破土而出。他摸了摸工装袋里的设计稿,忽然想起张婶说的下岗绣工,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春燕低头续线时,银针穿透方格布的瞬间,针脚忽然换了种走法。细密的斜纹里,藏着个若隐若现的新花样,带着说不出的灵动,在布面上悄悄发着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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