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狗尸还魂(2 / 2)
我像个木偶一样挪过去。姥姥粗糙冰冷的手指碰到我的后脖颈皮肤,激得我浑身一哆嗦。她把那根拴着狗牙的麻绳,带着一股浓烈的狗臊味和血腥气,紧紧地系在了我的脖子上。那颗坚硬的、带着棱角的狗牙,冰坨子一样硌在我的锁骨窝上,又冷又硬。
“戴着,”姥姥的声音像冻硬的石头,砸在地上,“七天,别摘。睡觉、拉屎、撒尿,都不许摘!听见没?”
我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颗冰冷的狗牙紧贴着皮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惊肉跳。黑狗窝里,传来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一声声钻进耳朵里。
白天,那颗狗牙成了我甩不掉的诅咒。它沉甸甸地坠在脖子上,粗糙的麻绳磨得皮肤又红又痒,冰冷的牙尖硌在锁骨上,时刻提醒我窗外的恐怖。村里的小孩儿远远看见我,像见了瘟神,呼啦一下全跑光了。连村口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看我的眼神都躲躲闪闪,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
只有黑子,那条被掰了牙的大黑狗,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以前只是警惕,现在那铜铃大的黄眼珠里,翻腾着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恨意。每次我靠近后院,它喉咙里就滚出那种低沉的、威胁的咆哮,拴着的铁链被挣得哗啦乱响,涎水顺着缺了颗牙的嘴角往下淌。姥姥给它喂食,它狼吞虎咽,可只要我出现在它视线里,那凶狠的目光就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身上。
日子一天天捱,像在刀尖上爬。脖子上的狗牙成了我的护身符,也成了我的枷锁。睡觉时,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第七天,终于来了。
傍晚,天阴得跟扣了口黑锅似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沉甸甸地坠着,一丝风都没有,死寂得可怕。空气又湿又冷,吸进肺里像含着冰碴子。姥姥早早把堂屋门闩死,还用顶门杠结结实实顶住。她没说什么,只是坐在炕沿上,就着昏暗的油灯,一针一线地纳着一只厚实的棉鞋底。针线穿过鞋底的“嗤啦”声,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单调得让人心慌。
油灯的火苗只有豆大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团模糊的光影,映着姥姥沟壑纵横的脸,半明半暗,看不真切表情。屋外,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在蔓延。
“睡吧。”姥姥头也没抬,声音干涩。
我爬上冰冷的炕,缩进被窝,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那颗狗牙紧贴着心口,隔着薄薄的衬衣,传来一阵阵寒意。姥姥吹熄了油灯,屋里瞬间被浓墨般的黑暗吞没。只有她纳鞋底的“嗤啦”声还在继续,在无边的黑暗里,一下,又一下,成了唯一的坐标。
时间像是冻住了,每一秒都长得磨人。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一炷香,姥姥那单调的“嗤啦”声,终于停了。
黑暗里,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它来了。
声音起初很轻,像老鼠在啃墙角。渐渐地,清晰起来。
“沙…沙沙…”
不是老鼠,是爪子!尖利的爪子刮擦着什么东西。声音的来源,就在窗户那边!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僵。那颗贴在心口的狗牙,像一块冰,猛地硌进肉里。
“沙…沙沙…喀…喀啦…”
那声音变了,不再是轻刮,而是变成了凶狠的、急躁的抓挠!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刮在堂屋门那厚实的、结着冰霜的木板上!是门!它在挠门!
尖锐的爪尖刮过冻硬的老木头,发出刺耳的“喀啦”声,像钝刀子刮着骨头,在死寂的雪夜里疯狂地撕扯着人的神经!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刻骨的怨毒!
黑暗中,我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堂屋门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声音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门板,扎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脑子!脖子上的狗牙像活了过来,突突地跳,一股冰冷的、带着腥臊的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
“呜…呜…”
狗窝的方向,猛地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吼。是黑子!那低吼声充满了极度的暴躁和威胁,像滚雷在喉咙里酝酿。
挠门声骤然一停。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我的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下一秒——
“嗷呜——!!!”
一声凄厉、怨毒到极点的尖啸,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猛地刺破死寂,狠狠扎进堂屋!不是人声,也不是纯粹的兽嚎,那声音里翻滚着无法形容的恨意,直冲脑髓!紧接着,挠门声变成了疯狂的撞击!
“砰!砰!砰!”
厚实的门板剧烈地震动起来,顶门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整个堂屋都在跟着那撞击摇晃!
“吼——!!!”
后院,黑子的咆哮如同炸雷,轰然爆开!那不再是低吼,而是彻底狂怒的、宣战般的嘶吼!粗重的铁链瞬间被挣到了极限,发出金属即将断裂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嘣——!”
一声清脆的、金属崩断的巨响!
紧接着,是庞大躯体挣脱束缚后重重落地的闷响!沉重的、迅疾的奔跑声踏碎了院里的积雪,哗啦!哗啦!像一阵黑色的旋风,朝着堂屋门猛扑而来!
“嗷——!!!”
门外的尖啸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怒!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是沉重的躯体狠狠撞在门板上的声音!伴随着木门碎裂的爆响!
“呜汪——!!!”
黑子狂暴的怒吼如同霹雳!
“嘶啦——!!!”
“嗷呜——!!!”
两种截然不同的、非人的嚎叫瞬间扭打、撕咬在一起!骨头猛烈撞击的闷响,皮毛被撕裂的“嗤啦”声,滚烫的、带着腥气的液体喷溅在雪地上的“嗤嗤”声,疯狂的翻滚撕扯声,痛苦到极致的惨嚎和暴怒到顶点的咆哮……所有声音混杂成一锅沸腾的、血腥的、令人魂飞魄散的炼狱魔音!隔着剧烈摇晃、不断掉下灰尘和碎木屑的堂屋门板,疯狂地灌进来!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蜷缩在炕角,抖得像一片寒风里的枯叶,死死捂住耳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黑暗中,姥姥的身体也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我甚至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
门外的生死搏杀似乎持续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那狂暴的撕咬和翻滚声渐渐变得沉闷、断续。一声极其凄厉、短促的、像被硬生生掐断喉咙的惨嚎之后——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还有风雪,不知何时又悄悄刮了起来,在院子上空呜咽盘旋的声音。
我和姥姥在黑暗里僵坐着,像两尊石像。时间一点点爬过,窗纸透进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光。天,快亮了。
姥姥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她走到堂屋门边,深吸一口气,用力搬开那根已经松动的顶门杠。
“吱呀——”
沉重的、破损的木门被她缓缓拉开一条缝。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刺鼻的骚臭味和皮毛烧焦似的糊味,像一堵看不见的墙,猛地撞了进来!我胃里一阵翻腾。
姥姥一把拉开了门。
惨白的晨光,混着地上积雪的冷光,涌进堂屋。
我跟着姥姥,挪到门口,探出头。
院子里,一片狼藉。积雪被践踏得一塌糊涂,泼洒着大片大片暗红发黑、已经半凝固的血,在冷光下像泼洒的劣质油漆。破碎的鸡毛、断裂的黑色狗毛、还有一撮撮黄褐色的毛,凌乱地粘在血污和雪泥里。
院门大敞着,门槛上,一个巨大的、漆黑的影子,静静地趴在那里。
是黑子。
它庞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院门,头朝着院外,保持着最后扑咬的姿势。曾经油亮的黑毛被血污和雪泥糊成一绺一绺,结着暗红的冰壳。身上布满了无数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和撕裂伤,皮肉翻卷着,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白的骨头茬子。最致命的是脖子,几乎被撕开了一半,血肉模糊,气管狰狞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暗红的血染红了它身下大片大片的积雪,冻成了厚厚的冰坨子。
它死了。巨大的身体冰冷僵硬,那双曾经凶悍的铜铃眼圆睁着,空洞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凝固着最后时刻的狂暴和不甘。嘴巴微微张开,露出残缺的獠牙。
姥姥一步一步,踩着被血染污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走到黑子巨大的尸体旁,慢慢蹲下。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拂开黑子嘴边凝结着血冰碴子的硬毛。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开的狗嘴上。
那沾满黑红血污和雪沫的森白犬齿间,紧紧地塞着、缠绕着大团大团…黄褐色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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