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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并章] 日中则昃(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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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话题将过,为刚才那亲昵——房津迟疑了一瞬,仍旧开口了,话里的提醒意味再明白不过,“仲修所言有几分道理,臣以为,君主行事还须合宜。将军如今已不是孩童,这般喂食未免惹人猜疑,若有流言中伤,岂非辜负君主与将军的棠棣之美、君臣之义?”

徐正扉心知肚明,在微紧的氛围里,佯作调侃笑道,“臣以为,正是如此。欲防悠悠之口,诛臣后快也是无用的,须君主‘正心慎行’才是。”

钟离遥微笑,那殿上却忽而紧峭了几分寒意,“朕若是偏要喂吾的祯儿呢?诸卿又当如何?”

徐正扉心下一颤,忆着“吾的祯儿”这四字,纵他当年尚居东宫之时,便有这样的底气,不惜伤手足、纠名族,为他的祯儿讨公道,为那僭越的分寸谢罪——如今乾坤龙座之上,焉有人臣质疑的份儿?

但他仍不惧,为这一场君臣之赤诚,正欲开口,却不料房津抢了先,“若君主只想讨臣的忠诚,这性命与您又有何妨?多年人臣,津愿意做这讨嫌的迂腐之人,为您和将军,守一回贤名。”

往日里,惯是徐正扉身先士卒,房津最知进退、谨言慎行,今日那浮出水面的情意竟有几分大白之势,实在叫他不得不开口,“自津追随您以来,功名权位,于我不过浮云,只为大业,实在不堪见、不忍见——那‘无谓的流言’伤了二位。”

这话实在高明,既是流言,便认定了二位之间清白,竟连承认的机会都不与人留。话里的逼迫,大约钟离遥最是清楚的:您给不了我高位,给不了我人臣的风光,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您守好大业,做好您的君。

殿中一片死寂,那几位小公子吓得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喘。这话竟有忠勇死谏之意,便无一人敢再调和两句了。

话已至此,房津终于站起身来,又拂了袍子,以一种庄严而紧肃的姿态跪了下去。

大殿上,听得那平静轻声,字句照耀着的,是文人风骨若雪:

“君主执政十载,以天下所见,是‘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①;是‘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②。万世空前、天地悠悠——足可见政治长光,无以今朝一时念想,毁基业于一旦。”

钟离遥顿住了。因他清楚,那苏世独立、闭心自慎的后面,仍有一句,是“秉德无私,参天地兮”③。但房津却未曾说出这句,意思再明白不过。

房津是怨他生了私心,化‘天地不仁’为‘吾的祯儿’,他离着那贤臣眼中的‘明君’,忽然就亘了一片苍茫——远远地,只等‘悔过’。

房津还怨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刚愎自用’,怨他竟要做那不听劝谏的“昏庸楚王”。

文人遣词造意之深,分寸拿捏极好,就这样两句话,便点到即止了。兴许武夫听不懂,但钟离遥必是能懂的。

片刻,寒冷死寂的静中,钟离遥面不改色的微笑着,开口却妥协了,“泽元勿要多心,瞧瞧,朕都糊涂了,一时说句玩笑话,卿何必当真。”

见房津仍跪着不起,钟离遥竟亲自起身,近前两步去扶他,“卿何必如此,这等欢喜日子,快起身说话吧。”

房津擡头,隐忍望着这位君主,那微笑落在眼中,似有某种承诺之意,全无半分警告。那一刻,房津心底舒了口气,那手心的汗浓稠的发粘——只能说,他赌对了。

那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凉了下去,房春贤却在这时开口了,“将军年后即行,春贤这儿的事务也料理的差不多了,想来四月便能完工,再怎么耽搁,年底也能运送到了,时间实在宽松。”她忽然又笑道,“我家兄长做事,一向谨慎,是尽人臣之忠,再迂腐,也得请二位容忍些才是。”

谢祯只先起了身,恭敬去扶钟离遥入座。等到再开口时,那话里却添了深意,“房家忠义,谢某最知道不过。若未记错的话,当年战事用物,也是丞相大人倾尽全力的支持,大公子,是也不是?”

房津一愣,瞧见谢祯拿起一粒果子搁在君主手心,放低身段,如饲养乖巧的犬儿般,低头含了。

他慢条斯理的咀嚼,一面又问,“今朝又是娘子,继承父业,按时送到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按时送到,是不是……也好?”

两句话顿皆噎住了人,那神情冷笑甚可骇。钟离遥旋即反应过来,擡手捏住他的下巴,笑着睨他,“将军醉了,连胡话也诌了起来。”

谢祯吃痛,老实儿把果子吞了,不敢再说第二句。那威风模样顿时垮了下去,“兄、兄长!……祯儿还有句话未说呢……”

钟离遥嗬笑,“凭你这混小子耍酒疯?再罚你吃两杯。”

谢祯老实儿吃酒,殿里打了几个圆场,也活络起来了。

文人与武夫的狂奍与狠厉,在某个瞬间针锋相对。不为别的,只为钟离遥的奈何不得,任他昏庸也好,贤明也罢,坐在那高台上,便生了荆棘与枷锁。

一面是为国直谏的文人风骨,一面是忠勇陷阵的武将热血。他迎着风雪,只能将那些期望与要求一一应承下。

平素本相安无事,奈何这一出‘逼人表态’的把戏太高明,恨归恨,君主也只能令人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这样当众不留情的威胁,也得算谢祯的头一回。这倒也是,房津不肯私下里劝谏,非要当着将军的面儿,与君主几分逼迫——那忠君的武夫,最舍不得兄长一分委屈,焉能罢休!

可瞧着房津那神色,众人却又拿不准是故意与否。

钟离遥回护两人,将那插曲压了下去;瞧着君主到底是妥协了,徐正扉朗声笑着与人攀谈,放心下去,连酒水都多吃了几杯!

[今朝尽兴,且歌且舞且欢畅!]

[季扬与泥土作伴,为君主大业种满粮食,为黎民填饱肚皮,今已无憾。]

[金银铜板,叶家必为君主大业铺路,一粒也不许糟蹋了。]

[小奴愿为君主鞍前马后,性命不足惜。]

[政事清明,揽天下贤才,为津之愿。]

[愿为君主之手眼,通达天下,扉不过是修剪那节外的枝条与贪婪罢了。]

[姝儿只愿皇兄之业可成,终黎千秋安定。]

隐约有贤臣明君之心愿、期盼激荡,搅乱风云——震撼天下!

满殿里笙歌热闹,四海八州都安定下来,十六子大多到场,祝贺与歌颂那不尽的美满,可见钟鼓馔玉、斗酒恣意,万事新生,人人有条不紊的挥霍着光阴。

**

可风光再盛又怎样?正谓之千里搭长棚,筵席终有一散。人臣退场后,宫墙赤红清白下,转眼热闹换作冷清。

钟离遥与谢祯并肩走着,漫步在梅园,一边消解酒意,一边谈笑,“今岁热闹,该与祯儿温酒再痛饮一番。”

“兄长,”谢祯揽住人的腰,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子,“祯儿带了。”

钟离遥笑道,“你倒实在,还不把手松开?今日连累朕也挨了骂。”

“这园中无人,四处都唤了侍卫值守候着,只有我与兄长,开怀畅饮,踏雪寻梅,决无什么扫兴的人臣再来了。”

“朕还不曾说你,今日席上,多少失礼。”钟离遥笑道,“怎的又提那岔,把他兄妹三人都唬住了,他本是一心为国,并无什么错处。”

“我与他们并无私怨,分明是大公子失礼在先,拂伤了兄长,又让您亲自去请。”谢祯启了坛,豪爽举坛、咕咚咕咚饮了数口,方才说道,“我只是心疼兄长。纵您怜惜贤才,也不该纵容他的。亏得是文人,不然定要指着鼻子骂人了!若是祯儿不在,怕这一二三等的人臣,都要欺负兄长了。”

“欺负?”钟离遥忍不住笑了,“好祯儿,总归是你疼朕。不过……不全怪他,朕也有几分理亏。”

谢祯忍不住亲昵着人,低头拿唇蹭了蹭人的发冠、额头,耳尖,那微微凉便被暖热了几分,那喉咙里的话仍实在,“哪里也怪不到兄长,是祯儿实在有些愚笨,不知该如何护照、疼惜兄长!”

“好大的口气,竟要护照朕?”钟离遥接过酒坛,亦是豪饮畅快,方笑道,“无妨,朕还能周旋。自你入东宫,与朕心意相知数年,又何必管些俗事。”

谢祯垂眸,盯着他唇上的水光,咕咚又吞了口水,他干巴巴的问,“兄、兄长……”

那武夫的脑子霎时间空白了,他本是想问,兄长能再赏我一个吻吗?可那动作先了一步,全然不听使唤的、兀自就吻上去了。

谢祯从没有这样吻过他。

微微俯身,借着身量的居高临下,压迫裹紧了人,再去探索那唇。感受着钟离遥因昂首被迫微启的唇齿,及那齿缝间的浓重喘息,含住了那交缠的津液止不住的往下吞。

谢祯浑身的热,那酒水醉人如吞了一个春天。

钟离遥见他吻的痴迷,那势头越发的撩烧起来,只好掐住人的脖颈,一点点将他拉低,直至压迫紧了,使他乖乖的跪了下去。

那唇终于分开——呼吸却越来越急,顶在谢祯胸口的春山,是钟离遥也醉了的隐忍与克制。

“将军再忍一忍,待你凯旋,再续今日浓情。”他垂眸笑道,“今日刚挨了骂,朕羞愧的很,一时又想不出办法来,此刻……尚无心情。”

谢祯跪在那儿,将唇隔着袍衣贴在春山处,轻轻的吻——瞧着那心口不一的隆起,忽然就傻笑起来,“它自是有心情,为何兄长这儿,也好香。”

“好混账。”钟离遥朗声笑出了声儿,又擡脚轻轻蹭他一下,“快起来,地上跪久了全是雪泥,寒气伤身。”

谢祯起了身,又在那泛了肿的唇边细细的啄了几口,美滋滋的歪了头,“兄长,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祯儿最猜不透兄长心意——才平白的浪费了那么多的光阴。”

“猜不透最好。”钟离遥兀自的举坛饮酒,停歇片刻,又笑道,“此酒浓稠,须费时日才能这样醇香,酒如此,将军亦如斯。”

谢祯听出来取笑,辩解问道,“难道兄长是嫌我嫩了,不够火候?”

钟离遥见他认真了,一时觉得好笑,便道,“朕可没说。”

“兄长那是不知我。”谢祯放肆的圈住那窄腰,缠着人道,“祯儿于梦里、手中,那黄沙露天的荒野,那灯影摇曳的间隙,早不知演习多少遍了——只等着兄长许我呢!”

钟离遥将酒坛递给他,抽了凌岳剑出来,反拨剑柄擡开他搁在自己肩膀上的下巴,“好下流的话!朕是想说那情意,来之不易、方才知道珍惜,哪里知道祯儿只想着云雨,羞煞人也!叫人骂了一顿,还不知悔改呢!”

谢祯蓦地红了脸,“我、我……”他憋了半天,没想出借口来,硬着头皮说道,“骂就骂呗,我是想了——可只想着与兄长一处!”

钟离遥擡了剑,微笑唤道,“来,祯儿。”

谢祯立即会意,也出了鞘,与他一起舞起剑来,那凌岳与卧霜,本是同刃生,影绰零落间,寒光应和,好不畅快。

那梅园正有漫天的清雪,再有梅香弥漫,光影流荡间,自刀锋漫过花瓣,又散落在地面,清白的寂静着。

雪也白,梅也白,玉容也白皙,那发间也轻薄的白了。

“祯为大业无怨悔,私心却愿,此生与兄长白首。”

钟离遥用剑劈落一寸梅花瓣,笑而不语。

有句话忽然如雪若梅般的,落在谢祯的心间,微微凉中,他想问——兄长,若江山之重,可舍得抛却我?

但谢祯没有问,那答案在胸间自觉地痛着,似乎已经明了。

不知为何,钟离遥忽收了剑,站定朝他笑,“此生纵不复相见,也须守终黎之大业,唯此而已。今时今日,朕再问你一句,——将军,你悔也不悔?”

风过眉间,自远处吹落的一片红梅,落在钟离遥发梢,谢祯痴迷的笑着,收了卧霜,“谢祯,此生不悔。”

钟离遥唤他近前,二人站在梅树下,君主自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来,“这是朕送祯儿的生辰贺礼,打开瞧瞧?”

那精致的锦盒,在将军期待的目光、颤抖的手中缓缓打开,正中躺着一枚玉佩,形制是宝座后的八卦图,干有金文,象征八州,背面一枝梅花斜斜伸展,孤傲清爽。

“朕与八州,尽皆交于将军。”钟离遥道,“年少那枚鸳鸯的玉佩,才戴了一日便为人所毁,朕答应要再送你的。今朝这枚,可能换得将军此生不悔?”

那八卦正是八州,那梅便是他日夜惦念的兄长了。

如今八州的太平与兄长一人的深情,尽皆握在手中,谢祯觉得那枚玉甚重——须堪堪咬紧了牙,用性命与忠义,方才端的动。

是了,挨骂又如何,不能相守又如何,折戟黄沙又如何,只因那‘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后面,还有一句——“愿岁并谢,与长友兮”④!

那梅忽然落得飒飒——如缀在肩上的红白珠玉,映衬那圣洁面容,更显微笑深深。

谢祯含着一颗泪,与他心上那颗最昂贵的珠玉接吻,泪森*晚*整*理不敢落,唯恐使他染了尘。

无人知,他心中那句‘谢祯无悔’说了千万遍。

“谢祯,此生无悔,为兄长大业,为兄长情意——为兄长的一转眸、一微笑,哪怕一刻钟的叮嘱人臣的温情。”

直到光影越来越暗了,梅花瓣子纷纷洒落,瑶光清照,一切都正圆满而美好。

**

年关红影浓重,四下都热闹而欢喜。

常宁街远三五里的尽头,一条瘦窄巷子里,一个妇女、一个孩童并一个老妪三人含着笑泪,起身去谢恩。

那女倌忙扶她们起身,“刘家姐姐切莫再跪,这两锭金子够你家吃个几年,再有两三支簪子,也足够补贴家用,待家中老小好利索了,你只管去应明年的绣工活,只是再不能打量官家的坏主意。另外,房娘子特意叮嘱了,若再有不足或家中短缺,可唤人去报备,只是万不可与别人多说,一是流言惹人是非,二是免得有人眼红,趁你家中无个壮汉,生了恶毒心思。”

刘氏含着泪,不敢起身,到底被扶起来了。

“谢将军为前些年战死的将士都请了恩,抚恤事宜长久,年后才能发放,你且不要急。这些金锭子与首饰,都是房娘子自己的体己物什,那日纵是心疼,眼目众多的盯着看,也奈何不得。”

“刘氏谢恩……娘子、将军,还有主子……”刘氏急急的落泪,一时不知道谢谁,呜呜的哭了起来。那小孩十来岁的模样,瞧着也怯怯的,跟着掉眼泪,红着眼睛躲在刘氏的腿边儿。

“不要伤感,你一人抚育家中老小已经艰难,我们实在是知道的,只那时万不该犯糊涂。如今主子请大家去做绣工,都赏银钱,再没有这样仁慈的了,你若真的要谢,合该谢自己,有几分能耐,替主子做活,再不然,逢年过节,祈求君主长命百岁,让咱们多过几年好日子!”女倌说着,又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不好再哭了,日后要听你阿娘的话,快快长大,说不定还有你回报主子的时候呢。”

“是呀是呀……”刘氏落泪不禁,望着门外的寒风雪,似乎感受到十斤棉压在背上的重量与温度——那不知何处的战死男儿,虽无尸身回转,却长久的留下了忠魂与等待……

那风雪仍旧飘散着,自常宁街的这头,落满了宫城的那头。

宫城最寂寥的太明殿中,祠牌光影幽暗,一阵寒风吹过,写了一半的纸卷飒飒作响,那遒劲的字迹,只写到这一处了,“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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