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拔丁抽楔(2 / 2)
“可——”杜子玄凝重道,“公子如今已出宫城,玄,更生了后顾之忧,不敢轻举妄动。”
钟离遥道,“四处耳目纵横、擎肘牵制,纵朕不在,焉能生起祸患?子玄何必杞人忧天。”
“公子,恕臣直言——您此举,未免……”
钟离遥微眯眸子,冷淡神情微变,闻的那“轻狂”二字出口后,不由得轻笑一声,“好个忠臣直谏。”
“小臣,叩请公子歇息妥当,明日——”杜子玄犹豫片刻,仍说下去了,“疾程回宫。若公子不应,小臣只能......”
“只能如何?长跪不起,抑或以命相逼?”钟离遥轻嗤一声,“这样的迂直之策,与朕而言未必管用,这许多年来,你必是心知肚明的。”
“公子,您怎能……”
“朕既敢只身犯险,便做足了准备——”那声音幽深而自负,“这盘棋……朕下了二十年,还未曾有一子落错过。”
杜子玄终于擡起脸来,盯着那神容陷入了长久的缄默——天人之自负,竟是这许多年赢惯了才养出来的骄与傲,恐怕不容他三言两句拦住了……
“若是如此,公子可否告知小臣,西关何等要事,定要您亲身前往?分明有将军镇守,凯旋必是定数,何苦……”
钟离遥难得露出那样的微笑,竟有几分煎熬的苦味儿,沉默片刻后,再去分辨那声音,却哑的更浓重了,“朕,实在忧心……与想念将军。”
“……”杜子玄只觉自己听错了,“公子……?”
“无事。”钟离遥轻轻叹息一声,“夜深了,朕略有乏累,你去罢。”
杜子玄只能再跪伏一拜,“今日得公子教诲,玄已明了,虞城之刺,乃至奉远之患,玄必身先士卒,为公子解忧,为生民讨还公道。还请公子……”他实在忍耐不住,又道,“还请公子此行,万万保重身心。天下仰赖公子恩泽,请您以苍生为重,定要安然回转。”
“朕知道,且去吧。”
“是。”
杜子玄再叩首,方才起身,眸中分明是关切,“公子……”
钟离遥失笑,“还有何事?瞧着脸颊肿胀,还不速去冷敷歇息?”
“公子,子玄挨这一巴掌,方才清醒了几分,还须谢恩呢。公子纵杀我,子玄亦是无悔,今生追随明君,实乃幸事——”
钟离遥了然微笑,知他还有话说,便道,“但说无妨。”
“玄……实在忧心,只是想请公子保重。四海八州,并不比宫城那金檐银廊太平,”杜子玄欲言又止,微微哽咽住,“纵……不为君臣之情、不为天下生民、不为政事清明,只为……年少同游,也曾把盏如友。”
他擡手行了个文士之礼,一如少年时同窗论策。那肿胀的面颊,虽有几分可笑,然其眸光中,却分明有纯粹的情志,“公子玉质圣德,子玄之情,愿与共之,其心光明,当如伯牙子期。”
钟离遥听了,却只微微笑,略一颔首。
“公子早些歇息……子玄告退。”
“去罢。”
阖上门扇,那挺拔的身躯忽而堪堪跪伏下去了,杜子玄置身夜色中,只觉心中莫名的感伤与怅惘。
不知为何,似乎在那强撑着的身骨下,莫名捕捉到一丝难堪的憔悴,好似抚落寒天风雪时,染了几分凄冷——
帝王之厚谊与寡情,向来不冲突的——既可亲,却又可怖。他所熟知的君主,当真会有如斯真切而隐痛的思念吗?
若能这般的情痴,恐怕,便不是那叵测深谋的昭平了。
然则实在揣摩不透,杜子玄仰望明月,终于幽幽的长叹一声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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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陶忠君一身囚衣打那官道上老实站着,冲亲身前来督工的杜子玄恭敬示礼,一阵点头哈腰,面上尽皆是谄惧神色。
“两日内必要清理出来,与公子通达,但迟一分,有你好看的。”
“是是是。”陶忠君刚想在说些什么,面孔擡起来瞬间褪了颜色去,远处一行人,正押着郭录朝这方向走来。
杜子玄瞧着他那变幻莫定的神色,冷笑道,“听闻贼子夜行,欲要逃窜,本官索性扣住了人——”他似惋惜般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要往哪里逃,还是要去给赵大人报信儿,那腿脚身手厉害,砸断一根腿,今儿还能喘气呢。”
这话音轻描淡写,陶忠君胸口擂鼓,听得是胆战心惊,顿时面色蜡黄,心道此命绝哉!
原以为去给赵元卿送个信儿,求天人松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请个从轻发落的机会,却不料叫人堵得严实,连郭录这样的江湖老手都这般下场。
那郭录半死不活,腿上带着两副镣铐,硬让人架在一旁,踹倒在地,冷嘲道,“郭大官人,好好瞧瞧这条道儿,是您惯常熟悉的地盘呢。”
那郭录擡眼,与陶忠君对视两秒,顿皆无言,旋即又垂头丧气下去了。
未几,侍从来报,“虞城禁严,来往都盘查紧了,又捉了几个跑腿的奸细,再有城中的几样赌坊查抄业已完成,此地规模阔敞,与公子的意思,改制成民学,正合宜。”
杜子玄笑笑,“本官正愁没地方呢,陶大人空出来的别院宅子,再兴办些私塾、学府也甚不错,此地往来三州,商贾民生大可广开人气森*晚*整*理。”说着他又感慨了一句,“哎呀,虞城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本官甚为喜欢——等公子返程时,兴许见了变化,也能小住几日。你说是不是呀,陶大人?”
陶忠君不敢答话,只战战兢兢弯下腰去,旁边人踢了他一脚,“还不老实儿干活,杵在这儿做什么?”
挨了两脚后,陶忠君与那伤患的郭录都只敢搬擡石头打扫土泥去了,不过才一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就落魄到这般田地,这样的云泥变迁,忍不住叫其余干活的仆从劳力暗自讥笑起来了。
杜子玄朝身后跟着的强健仆子递了个眼色,那仆子略一点头,随即明白过来,也裹了裤腿挤进其中,跟着忙活起来了。
而这两日,钟离遥就坐在府衙,等待来往的百姓往上递状子,呈上来的各类琐事中,有几件紧要的,他便圈画出来搁置在一处,还有几条欺男霸女的人命案,只把这位惯常微笑的人逼得神色寡淡。
——楚观南在旁边候着,替人研墨,那心绪跟着紧张,“公子可要歇息一会儿?您已忙了大半天了,午间小憩少时,饮些茶水糕点,再看应也不妨。”
“不碍事。”钟离遥手中笔忽而一顿,问道,“卿赴任三月,可有什么长进与见识?”
楚观南倒有满腹的困惑与政事尚不明白,但随行三月来,他也学会了谨言慎行,一时不敢乱说,口舌直打磕巴,“还、还,还没,没什么长进。”
钟离遥失笑,擡眸看他,“这么紧张作什么?朕又不吃人。”
“没,没有,是,是小臣没什么长进,觉得羞愧,故而不敢答话。”
寒门毕竟不比些权贵家中,打小察言观色,懂得礼仪进退,总也能学到些官场的曲折,钟离遥心知肚明,开解道,“不必这般谨小慎微,你之才学当有大抱负,朕正是觉得你品性端正、心骨清白,方才让你随子玄上任,往后诸事,你多与他请教,凡他所不妥当之处,也该指点,切勿顾忌些权势,作出无谓退让,乃让朕心寒,也让一州的生民心寒。”
“是,谨遵公子教诲,小臣定仔细做事,不负您之苦心。”
楚观南嗅着鼻息间淡淡清香,再小心去看人宽阔的肩与白皙流畅的脖颈曲线,也不知是惊惧那气势、抑或惊叹其姿态,扶着墨砚的手顿在原处,总之就是眼口发干,脑子一片空白了。
瞧他心不在焉似的,钟离遥便道,“你且去吧,少时再有他事,自会唤你。”
“是,”楚观南忙行了个礼,欲要退下,刚迈出两步,门口就急急跑来一个仆子,噗通一声跪在厅中,报道,“公子、大人,路途已修好大半,最迟今夜则成。”
楚观南微怔,“好快,既是马上修好了,这么慌张做什么?”
“那、那陶大人修路时,不小心叫上头跌下来的一块石头——给、给……”
“给什么?”
“给砸死了!当场脑浆红白都洒出一滩来,断气了,杜大人遣小的急急回来禀告。”
钟离遥神色淡淡,“知道了,去吧。”
楚观南见仆子退下去,心里倒腾出各种滋味儿来,他忍不住回头去看钟离遥,见他面不改色的静坐着,仍在专心批状子,便也只好拱手一礼,急急的告退了。
是夜。
楚观南敲了敲门,朝座上人行礼,“大人见礼。”
杜子玄笑道,“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人。”
杜子玄开门见山,“哦,可是为了陶忠君被乱石砸死一事?”
“……”楚观南犹豫片刻,仍开口了,“正是,何故这么巧,他有罪在身,还未经审,便已……”
“你怀疑是本官做了手脚?”
“下官不敢,只是……”
杜子玄站起身来,走近他,那笑着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警告,“你是聪明人,何苦寻这些猫腻,只管他断了气,大家都安生。他死了,不是好事儿吗?不然此事纠缠探查起来,也不利于你我二人。”
“可是,未经会审,私自……可谓之谋害人命,我们本是朝廷命官,怎能知法犯法?”
“昨儿已说了,他若是聪明,便好好死一回。他若不死,玄必让他死。”杜子玄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若不然,赵大人无辜遭他牵连,就连君主脸面上也过不去,查起那么多罪名来,你我这官还做不做了?纵使本官不在乎,可你楚观南好歹是手携春和符、由房大人选拔、君主亲自任命的第一批寒门。寻点错处罪名,革杀了你——那寒门开学大业,岂不全废了?是本官难做,还是君主难做?”
“——天下人尽皆咒骂你也不算,说起来借口废了民学,去了青云令,因小失大的罪过,本官担不起。”杜子玄笑道,“纵不为此,他畏罪断了气,家中大小几十口子无辜的人保全性命,也算是功德一件——你说,是也不是呢?”
楚观南愣在原处,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愚钝,原来……君主早便知道,今日听闻消息方才淡然无惊。又或者,昨儿君主说的遣去做工,便是予了一个暗示……
“这天下事,自有许多的道理。”杜子玄凑近他,笑道,“小公子还须多学几日,方才明白呢。”
楚观南那神情可谓之变幻不定,一种饱含失措的目光撞上人,又羞愧的收回去了,“是、是下官没有考虑明白,下官迟钝。”
“小公子未曾忘却那少年凌云壮志,实乃幸事。然天下之事莫测,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为官之道,在清白,亦在中庸。”
楚观南沉默片刻,答道,“下官受教了,谢大人明示。”
杜子玄笑笑不语。
楚观南自他房间告退,这一夜几乎未曾入眠,辗转思虑,翌日送行时,竟挂了两个憔悴的黑眼圈。
临走,钟离遥笑的意味深长,“子玄,日后做事,考虑周全些。”
杜子玄看了楚观南一眼,忙道,“是,公子。”
眼望着那车马队浩荡而去,杜子玄叹了口气,朝人调侃笑道,“公子还挺关心你,小公子,福气啊。”
就是不知,这一路上,这样的福气还有多少人有幸见识了。
哎,说来说去,还是怨谢将军,若不是思念他,又何必劳动君主跑一趟呢?杜子玄终究也没想明白,君主的这思念,到底是哪种思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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