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甘心首疾(1 / 2)
[合并章] 甘心首疾
“前边儿就是徽西地界了, 过下个驿站,距离卫大人的府邸不远,公子可要在卫府下榻?也好养息一日, 仔细饮食沐浴。”
钟离遥道,“不必了, 本不欲惊动与人知,在虞城唤了子玄来,已是无奈,今朝仍与大家同样吃住便是。”
拾玖瞧着才半月,已瘦了一圈的腰身, 心下不忍道, “公子这半月吃苦尤甚, 小的护照不住,实在有愧将军所托。”
“我与你们同吃同住,你们既不觉苦, 我又何来的苦哉?”
“小的们粗俗, 怎么与公子相提并论……”拾玖忽然顿住, 将那话锋一转,顺从劝道,“纵是公子有心体验疾苦, 但金生玉养的身子,毕竟不比小的们风雨奔波惯了。一时不适应总会伤损, 好歹给自个儿养歇的功夫儿呀——您一时不惧, 索性敞开了吃苦,若身子吃不消, 日后如何指挥大营诸事?如今将军不在,四处更仰赖您支撑, 越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越该珍惜身子才是啊。”
钟离遥搁了手里的纸卷,“好巧妙的理由,也亏你心思活络。”
拾玖一时叫人点破,稍有赧色,“实在是关心公子身体,原本那样细润的发肤手指,如今也有了几处破皮!往日定要惊动宫城的要事,如今却不肯包扎、不管不顾,竟全随风雨吹来打去的。”他道,“若德安公公知道,定要心疼的狠哭一场,再若是将军知道,死我一百个都不够的。”
“好个没来由的污蔑,将军哪里是这样的人……”钟离遥忽而说不下去了,微怔了片刻,擡手便掀了轿帘子。
直等到迎着春色吹进风来,才觉得舒缓几分,“忽觉胸口闷得很,勿要再去卫府停留了……”他心中忧切难忍,望着沿岸青黄的光影,悲从中来,“短暂一歇,急急赶路吧——已多耽搁了几日,再有两三日,便至佛羊岭了。”
“公子……咱们多耽搁半天,从大路绕过佛羊岭,直通大营,才是安全之策。”
“自然。”钟离遥道,“遣柯岚带领车马队饶过佛羊岭行进,与季傲等接应的猛将汇合,你带一骑精兵随我御马直奔佛羊岭,我要亲身前往此地,勘察地势。”
“这……万万不可啊!此事遣小的前往便是,公子绝不能以身犯险。”
“此地乃交汇之要略,是将来用兵的关键之处,将军路过此处尚中了计,遑论将来调兵遣将?此地,不得不去。”
更何况,祯儿自此不见影踪,或许能寻得出一丝端倪……
钟离遥微微一笑,目光越发的锋锐,“今朝,我必将于此处,为将军讨回公道。”
拾玖不敢再劝,惯常他所决定的事儿,并无什么意见能阻止。也许是赢惯了,也许是天下人顺从久了,又或者,他总是那样的对,以至于对任何即将到来的危险也视若轻尘,全然不放在眼里。
“可那州府的衙署,到底是要去一趟的。”
“遣个机灵点的先锋去换通令便是,顺便将上城带来的千金良方、草木伤药送过去,先前特意备了一份与卫氏,”钟离遥嘱咐道,“驿站停歇一晚,明日准时行进,有卫氏在此处镇守,想来今夜能安心睡觉了。”
话虽如此,守夜的兵士仍不放松警惕,好歹的算是休憩一夜。
翌日朦胧月影刚落下,遣去置换通令的先锋就来回禀了,“昨夜沈大人留小的答话,一时没等到卫大人回信儿,方才放了小的回来。”
“答什么话?”
“只问了领路的客卿公子是哪位?何样的高人。”先锋擡头看了他一眼,仔细的坦白说道,“小的只说不知,除了姿容卓越、聪慧过人之外,家世全不了解,就含糊过去了。”
钟离遥微微一笑,“沈蔚尘这小子心思最细,怕他有几分猜疑。”
“纵是猜疑,也全是感念天恩。”拾玖道,“这样忙中添忙的光景,您还记挂着备了上好草药予人,何等仔细的关切,岂能不叫人眼酸心热。”
“原来不曾觉得你话多,不知觉的,你便只捡好听话来说了。”
见拾玖被臊住,钟离遥失笑,摆摆手唤人启行去了。这一趟他弃了轿子,御马而行,疾驰过卫府门前,仍稍停歇了一刻,将那目光望过去——“许久不见,不知压了重任,现今怎样了……只停在这门前,总觉得心口发紧,也该见一见的。”
——
然而,那卫府紧闭着大门,显得墙檐幽深,四处寂寂,兵士守得正严。
钟离遥不知,整三日内,来往进出仅有的一人,还是昨夜沈蔚尘打州府的府衙遣过来回禀的,因候在偏房里迟迟没见到卫从榆,方才不得不多留宿一夜。
卫从榆一不行军出战,二不管理府衙,三不敞门见客,躲在家中到底做些什么呢?
此刻,若是能隔着墙窥见内里,便知那上好卧房中,郎中七八,正齐齐围在一处候着,卫从榆抿唇不语,紧紧摁住人的肩膀,一手去掀看对方腹部的伤患——
床榻上那苍白脸色的人挣扎着要起身,却让人扣住了。
“谢祯!”
一声轻喝吐出二字若惊雷,定睛一看,果真是那亡命儿郎!可惜这样魁梧威风的身躯,因着伤患困在尺寸之地,竟连这等挟制都挣脱不开了……
“你休要再动!卫某亲自守着你,半个多月都不敢阖眼,好不容易等到峰回路转、吐息匀实,你现今刚睁了眼,就要御马回营,将有大半日的路程,竟连命也不顾了吗?!”
谢祯顾不上答话,又是沉沉的咳嗽一串,那眉眼烧的发红,嘴唇起了皮,下巴蓄了细细一层胡茬,迎着人的关切怒喝,急切的手抖,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卫从榆急得满头冒汗,“快,替将军把脉开药,这样咳,全是伤患的身体怎么受得住?”
谢祯急急咳了一阵,又停歇一晌,摆摆手,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沙哑的字儿,“无妨,兄、长与营中,可曾……”
“还未知晓,我知道将军在担心什么,你先躺好,我自与你一一道来。”卫从榆拧过头来,“麻烦诸位煎熬了汤药再端一碗来,我亲自守着将军吃下去。”
待人退出去,关闭好门扇,卫从榆方才缓声道,“月前,你腹部重伤,自佛羊岭御马东出,沿徽西方向而来,因昏在马背上叫巡查的兵士发现了,起先瞧着是西鼎特有的马匹品种,本欲杀了,凑近瞧见那腰牌宝刀等物,方才吓得急急来回禀。”他说着叹了口气,“你这一睡是不醒了,多日里卫某心惊胆战,只给你灌米汤方才能吞咽下去,大营风平浪静,因担忧着在你生死之际、传出消息去再生是非,因而——不止大营未曾通传,就连底下的士兵,卫某也不曾透露一字。”
“将军性命,关乎太平,你若殒命,一旦透露半点风声,必定军心大乱,给敌人可乘之机。虽现今也遭人揣测,但……总比瞧见你卧榻不醒要好得多。”见他点头认可,卫从榆方才接着说下去,“再说上城,听闻圣体抱恙,已经歇朝多日,卫某不敢擅作主张,传信与君主,若是惊扰、忧心,加重了病患,岂不是卫某该死!”
谢祯急得又咳嗽起来,因震动伤口潺潺涌出血来,“兄长……他、他……”
“将军莫急!”卫从榆自个儿先着急起来了,忙解释道,“君主歇朝前召见了重臣,并不见有什么异常,只是说需要静气养神,再者,除了西关的兵马事,也无别的紧要劳烦君主忧愁了。”
“将军不顾自己身体,也亏得这么惦念君主!且说还有一岔呢,君主挂念西关大业,早早的遣了客卿押送物资来了,连冬日的被褥用物也都一齐送来。”卫从榆说着掐指头算了日子,又道,“说起来,再有一两日就到大营了,昨儿置换通令的先锋去了府衙,沈大人遣了人又来传信,都这会儿了,我还没腾出空来去见,今儿估计客卿等人已经出发走了。”
不等谢祯说话,卫从榆又道,“哦对——将军身子本来强健,按理不该躺这么久,仔细查看过,是些奇异的中毒迹象,我才想起来那赫连权所用的长戟尖锐之处有道勾芡,是格外添些东西在里面的,当年也有‘九曲夺魂’的传闻——要卫某说呀,也只能是将军的命硬!”
谢祯虚弱一笑,伸出手指比了个“三”。
“不可,再养歇至少一个月。”卫从榆见他面露难色,只得妥协道,“一日不多,一日不少,二十天后,卫某亲自护送将军回营!”
“可否先……”
卫从榆摇了摇头,只笑道,“趁此时机,将军也看看,营中还有什么猫腻没有。”
谢祯明白过来,但有那不忠不义的,抑或头重脚轻、不堪重用的,两月的功夫儿足以见真章了,等身体养歇好了,回去正收拾这一摊子大小呢!
“那营中事务……”
“营中现有百里等人撑持,只要不开战,全无妨碍。”卫从榆道,“听说那赫连权让将军一刀差点劈成两份儿,重伤至今不出,真是盼着他好歹死了——才算干净。”
谢祯笑着点头,却又轻咳起来了。
到底是临近而立的年纪,那卫从榆实在没忍住,带着兄长般的姿态训了他两句,“说起这事儿,将军也实在毛躁,怎可与他短兵相接?你毕竟是将军,大营征军乃至终黎万万人的主心骨,这要有个什么闪失,可叫你兄长怎么办啊!”
是啊,若有个闪失,可叫兄长怎么办啊!兄长……
提起‘兄长’二字,谢祯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幽长的叹了口气。他擡眼朝外望去,似乎隔着厚厚的墙壁与虚空,与墙外另一道目光相遇了,那滚热的相思,在空中激荡出无尽的愁绪,让人心肺阻滞,越发的呼吸艰难起来。
良久,谢祯又轻声道,“建州他……”
那个名字搁在唇间苍白的痛着,实在不像一个问句。卫从榆不知怎么安慰,心绪沉重,也只得岔开话题道,“将军再歇一会儿,我去看看汤药好了没有……”
***
“公子,隔着一道墙,不知您看什么呢?不然进去一叙,略寒暄两句再走吧!”
“不必了。”
片刻,钟离遥终于收回目光,旋即轻甩了马鞭,破风扬长迎着西关而进,只见十几道挺拔身姿先后伴行着掠过官道,直至护送车马队过了素峨关,方才分手各自行进去了。
佛羊岭不仅地势险峻,有峡谷道,两岸茂密山林,更顺流雪山长河途径之处,支流纵横,静美多姿、粗砺广阔,一湾湾浅溪,一道道轻泊,若天神刻意洒落的玉斛、花瓣,远望过去,盛满琼浆,光彩映射下,愈发勾勒出其神秘风采。
此地广阔,扼制水源,为两营所必争之地。但因用水关系两地生民,因而又成了歇战之地。不仅如此——营中疾行中的饮马、沐浴,也随时来此取用,佛羊岭,静谧了十载光阴,却让赫连权这一场突袭之战,击杀的粉粹。
钟离遥勒马停住,盯着光影,心中蓦然生出一种荒凉的狠决来。
[若是你赫连权不想太平,朕也不须顾念两地生民,只扼住水源,屠染此地,定教你生死不能。]
[你的兵、马、民,朕想杀,便都杀个干净。]
[若是祯儿有个好歹,朕定要你西鼎千万性命,为祯儿作殉葬,纵是斩头颅,剔骨肉,焚尸魂——烟尘泯灭,亦不足以平此恨。]
瞧着那面色越发的冷,拾玖谨慎问道,“公子,可过峡谷道?还是……”
“过。”
钟离遥一路缓了下来,自峡谷道交战处方才停住,翻身下马,迎着光仔细瞧着地上干透了的深色泥土——这斑驳的血迹早已渗透下去,干成了黑色,叫他看的心肺猛然揪紧了似的,狠狠锤痛着。
人常道帝王无情,既要统御天下,便须喜笑不形于色,敛了真性情,将万般爱恨化作一个微笑罢了——可那寒风雪下深埋的,是欲要迸发的浓烈爱恨,是一株饱含人间情欲的春芽。
如今逢生,种芽且自破土,于他的眉眼绽放,自他的胸间流淌。
他撚起一小撮尘土来,叹息般轻声嗬笑道,“好个无踪影啊……尺寸大的地方,为何就不见人呢?可叹几十万的大军,竟守不住一个将军,朕还要这些猛将、谋臣作什么?——全是些废物罢了。”
语调轻柔,却听得人胆战心惊,拾玖劝慰道,“从此地,东西也就是咱们所行的道路,将军受伤应走不远的,兴许就在周遭民居、林舍歇置也未可知。”
钟离遥道,“你以为,百里不遣派人手逐一巡查过后,就敢回禀至宫城吗?这许多时日,不知搜查过多少遍了。”
他仔细瞧着周遭的环境,林木生长规律、丘陵并土壤湿度,又御马沿着峡谷道狠转了一圈,登峰愿远望,依稀可见另一道山谷外有炊烟升起……零星民舍化作一处点墨般的痕迹。
钟离遥静思不语,那是西鼎的民,也终将是他终黎的民。
“从此峡谷道横穿过去,不远就是西鼎的前营——依照往日的约定,以此峡谷道为界,以南便是咱们的领地,此路西行可至沣西、东行可至徽西。”
“但如今,赫连权破坏了规矩,佛羊岭不太平,两地都派增了驻扎的兵甲。不过……自上次一战后,纵有相见,也不曾再交锋了。”
听拾玖说罢,钟离遥也只是点了点头,“天色不早了,再去查验水泊溪流,便须得回转了。”
“是了,临接日暮,再晚些总归不安全。”
两人便疾步穿过林丛,准备下山,钟离遥阔步而行,一时不曾注意,叫树杈扯住了袍角,前挣后紧的踉跄两步,‘刺啦’一声,撕开了条口子。
“……”
拾玖尴尬道,“幸好是戎袍,两条裤腿完好,纵外袍有点缺失也无妨,想来公子没走过这样的路。”
钟离遥垂眸瞧了一眼,正欲再走,忽然顿住了。那脚边踩住一条系带,灰土草木底下,系带连着一小块阴影似的,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密林何以有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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