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甘心首疾(2 / 2)
他轻擡脚拨了一下,映着林叶的光影斑驳,神容蓦然变了色。
拾玖忙弯腰去捡,轻拍了两下尘土,露出那香囊的本来面目,虽淋雨吹尘已经变了色,上头的梅花却仍栩栩如生——
“这样漂亮精致的用物怎会在此处,小的瞧着眼熟呢!”
钟离遥哑声,岂不正是当年谢祯及冠礼前,姝儿赠与两人的那只!——如今,拆解失落了两三个珠玉,残损的香囊落入眸中,生生激荡起一圈涟漪来。
“何故……”钟离遥止了声,接过香囊来,紧道,“速速查探周围。”
“主子,明日我多携几骑兵甲来搜寻,今日时辰不早,实在忧心您的安危,可否先回大营,再做定夺?”
钟离遥收了香囊在怀中,瞧了瞧日光映照的方位,再对应刚才的交战位置,头脑中将地形勾勒的清晰,他微微扬起下巴,“没有猜错的话,将军若腹背受敌,经过此处,那么最好的路线便是……”
钟离遥略一停顿,定定道,“自此处密林隐藏停歇,向东南行进,刚好越过一处缓坡,那处的要略,可查探军情、清点入口的人数,而后——再猛越而下突袭,在峡谷南边入□□战。”
拾玖惊道,“您才粗略查验,竟已能推演路线?!”
“是否准确,你我一探便知。”
见钟离遥快步向前走去,拾玖连忙跟上。
自脑海中推演出的路线曲折,一炷香的功夫儿后,瞧见地上那那滩血迹,拾玖震颤,“果然如此……您竟于全然陌生之地,准确找出这样的路线来,难不成是圣人的天佑异禀不成?”
“非也。刚才御马过峡谷,从入口看虽有许多更好的瞭望位置,但也只有这一处于瞭望突袭,进退守尽皆合宜,因此,将香囊所遗落之处、瞭望勘察的紧要处,突袭交锋的位置略一计算,便也能推演个一二了。祯儿于战事之聪敏,必能知晓,这是最佳的路线。”
“公子……”拾玖面露奇色,却问道,“现今若给您纸笔,您可能将此处地形险略画出来?”
有山河峡谷,地形险略的图纸至少要计算出相应距离,再有丘栾高度,尺寸比例若无经验,最是难以把握。
钟离遥沉道,“粗略一试,还是可以的。”
“何止圣人哉!”拾玖直愣愣的叹道,“这世间人事儿,究竟还有什么是您不会的呢!”
钟离遥轻嗤一声,微笑道,“不过费点子笔墨的事儿,也值当你这样叹。”
拾玖难得与人持不同见地,只笑道,“您不识的人间风雨,服侍左右的又尽是些贤才大良,哪里知道土泥里的米炊最难为,那敌人日夜御马生活,对地形甚是熟悉,因咱们的勘探远不如敌人来的实际,暗地里吃过亏。若您有这样的本事,目视尺量,不知给军营添多少喜呢!”
钟离遥道,“去对面抓几个老百姓回来。”
拾玖一时顿住,茫然盯着人,“啊?”
“闲来无事,便去抓几个西鼎的老百姓问问话,那隐秘的小道、地形的关键,都在他们的脑海中——只要不伤人也无可厚非。”
难得听到钟离遥这样损的主意,拾玖‘噗嗤’一声笑了,“前面有个神女湾,经常有两地百姓来往,不如去那里瞧瞧,正好也随您查验水泊。”
钟离遥盯着他乐不可支的面孔,哼笑了一声,便也罢了。
“那便从此处下罢。”
神女湾为狭长之泊,乃为活水,此地清流甘甜,常有两地取水及沐浴之用,因其形状若女儿肩颈腰身,岸线柔婉,两岸有不及膝的肥美水草,传闻纵有大旱也不曾干涸过,为上天庇佑,故名神女湾。
钟离遥下马,掬了一捧水尝尝,果真清冽、甘甜若泉。
“奇了,并无什么人来取水,今儿倒是罕见。”拾玖道,“我原来听将军提过,这儿络绎不绝的生民往来使用。”
“兴许是临近日暮,过了取水炊饮的时辰。”
其余跟着的兵甲停歇在官道上,不曾下马,只在远处放哨观望,钟离遥左右环顾一眼,无际的碧草与清云之下,“如此广阔露天……在此处沐浴是否……?”
“其实无妨,都是些糙汉爷们,最是不拘。”拾玖道,“将军也来呢,听说是在下游,不妨碍生民饮水。”
钟离遥沉思片刻,又蹲下身来,拨动清水洗了洗脸,难得这样干净,浑身的汗泥叫他实在难挨——
“公子正好清洗两下,到营中条件也不算好。”拾玖往后退了几步,“我给您放风。”
钟离遥并不打算在水泊沐浴,只是挽了靴袍,俯下身去收拾脸面,他正埋头苦洗,忽然叫水底一道影绰吓了一跳——猛地退身,狼狈跌坐在了地上。
“嗬!——什么东西。”
拾玖被吓了一跳,闻声望去。破水一道身姿,芙蓉碧玉般的面容,雪白两团胸脯猛地撞如眼中。
“……哎呀!”拾玖猛地捂上脸,“哪、哪来的人!”
女子盯着钟离遥,清脆扬声,“你是何人!——看什么看!”
“……”
平生二十七载,钟离遥还没瞧见过这样的春色,没听到过这样的质疑。他愣神片刻,别过脸去,“好不成体统,何以这样埋身水中……我本欲洗脸,不知娘子在此,失礼了。”
“什么体统不体统的。”那女子游至岸线,并不出水,只露着肩膀瞧他那张渐红的面容,问道,“你难道不知今天是我沐浴的日子,早就遣知过了,无人敢来取水打扰,在西鼎,还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
“西鼎?”
“你是终黎人氏?”
二人齐齐出声!
钟离遥朝拾玖使了个眼色,刚才那句“抓几个西鼎人”恍然叫他悟出来了,但拾玖硬是一动没动。
那意思分明忤逆:公子您都不好意思看,您叫我抓??
僵持片刻,钟离遥忙起身,避过目光朝水中女子拱手示礼,“不知此事,实在失礼,打扰了,我们这便离开。”
听罢这话,那女子竟一把扯住他的袍角,“想走?看了我,你竟敢走!——”
远处一个人影自一颗白点渐渐近了,有人捧了满怀的华丽衣衫,口中还急急的唤着,“明怀——明怀——小祖宗哎,您又去哪儿了!明怀——”
女子急急踏在岸上,露出窄腰以上,揪着人的袍子回过头去应声道,“这儿呢!”
远处官道上的兵甲御马就要过来,叫拾玖急急的唤住了,“勿要靠前!”
现场气氛映着云霞,在日暮橘色光影里,越发的叫人不知所措。钟离遥垂眸看了一眼那只细白腕子,淡淡避开那春色,“娘子无理,既是误会,还请放手。”
“放手?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等钟离遥开口,那仆女已然追过来了,再远处一群异域装扮的侍从跟着,不敢近前——虽瞧着有别样的争执,总归是女儿家,没有吩咐,不敢贸贸然冲上前来。
谓之明怀的女儿,终于松了人的袍角,自水中坦然站起身来,腰间好歹还系了一条丝带,连着绫罗两层裹在腰间,及至大腿。
钟离遥出于礼数,正欲回身避过,却叫那仆女拉住了腰间玉带。
明怀匆匆裹上衣袍,轻笑道,“是终黎人氏,好好审问审问!胆敢出现在这里,全给他看光了——库儿,把这小子,擒回去与我作奴。”
钟离遥终于转过眸来,那神色玩味,仅是冷笑睨着,便自有风华,“作奴?娘子说的什么玩笑话?”
“此奴非彼奴,是为面首之意。”拾玖忙凑近前来,与他耳语两句,原是他礼数周全惯了,全忘了两地民风民俗的迥异。
再推及,这西鼎女子尊贵不输男子,一家全以老母之言为紧要。虽作战行军的是男子,却也敬重妻母——他们本以散落的部族为联系,婚嫁娶的女子背后,往往代表部族的身份。
男有一妻,女有一夫,成婚之后,男女双方除却相会的时日,往往各有森*晚*整*理房屋营帐。若有欢好的对象,余下的便各自收作奴。奴的身份不比妾,亦无任何地位。
就连那西鼎王赫连权,也只能娶一妻,更无权过问妻子是否收奴。
不过,赫连权收了其父的房奴,男女不忌。听说,还与其部落中最庞大的氏族‘宗政氏’联了姻,将娶其首领的掌上明珠为妻——若是女子身份尊贵,想来房奴多些也不足为奇了。
忆起这茬,钟离遥方才明白过来,“在下并无兴趣,与娘子欢好,今朝误会一场,还请勿要纠缠。”
“与我作奴,你竟不肯?”那漂亮神采带着骄扬,“你可知我是谁?”
“不管你是谁。”钟离遥扣住玉带上的那只手,施力拨开,眉眼淡淡的带着矜贵与清傲天成,“也不必知道你是谁。”
“你!”
不等再喝骂两句,那火爆的脾性便惹怒了,明怀抽了腰间鞭子,随即便挥了出去——马背上长大的女儿家,可不比终黎深闺养出来的娇弱,那长鞭破风,狠戾抽去,身姿利落果决。
拾玖拨刀袭去,与人避开这一招。
三五个回合下来,那刀就架在明怀脖颈处,“还请勿要失礼,公子尊贵,娘子出言不逊,可是要吃亏的。”
钟离遥近前来,淡淡扫视她一眼,仍算客气,“我终黎男儿,从无有作奴的道理。等哪一日,赫连权破了这道边线,娘子且再妄谈吧!”
“哦?”明怀并不露怯,冷笑道,“若等那一日,定叫你在明怀枕前跪着求宠。”
“嗬。”钟离遥当真嗤笑出声儿了。
似乎这话在他耳中实在过于荒诞,他竟无言以对,一时讥笑睨她,遂摆摆手回身朝着官道儿去了——
拾玖这才收刀示礼,“娘子还是祈求,西鼎灭国时,公子留你几分情面吧。”
明怀冷笑着目送人影离去——直到库儿道,“明怀,他长得可真好看!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呢!”
明怀‘嘁’了一声,“废话,不然我游过来做什么?——那憋气练了才没多久。可惜这小子不肯,白白便宜了终黎的女人。”
“明怀,你别生气,男人都喜欢终黎那些温柔乖顺的女人——你瞧他们是往沣西方向去,难道是去终黎大营的兵马?”
“派人去查探。”明怀冷哼道,“不管了,咱们还有正事儿呢,听父亲说赫连权已经醒过来了,我今天还要去看望他。”
“咱们王也好看,既然醒过来了,婚事也该办了吧。”库儿一路跟着她往反方向走,“过几日还要去量制婚服呢!都是全新的雪狼皮。”
“……”
哼,她宗政明怀——还没有得不到的男人呢!
——
御马出了佛羊岭,钟离遥听着耳后低低的笑声,诧异道,“拾玖,这一路笑成这样,何事得以开怀?”
“小的想起那女子说话做事,如此放浪形骸,定是对公子一见钟情。”拾玖知道他待人宽厚,才敢放肆一回,没忍住笑道,“您之风姿,不论是谁见了,恐怕都要仔细对待!待他日胜了仗,唤人入宫与您作伴也未尝不可。”
钟离遥顿住,正欲训他两句,忽然想起点别的什么,故问道,“将军在此地良久,可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这……这小的不知。”拾玖暗道,纵是知道,小的也不敢乱说。
“罢了。”
钟离遥无奈,只得御马加速,直直朝大营逼近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