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阴山背后(1 / 2)
[合并章] 阴山背后
前来迎接的人身着青黑皮甲, 武夫模样儿,瞧着还算客气,擡手请道, “公子请入营。我们副将等人在主营议事,此刻不便前来迎接, 还请您见谅,先安置过今夜再说。”
“无妨,押送运来的货物,可曾尽数查验收置了?”
“已经尽数收置,请您放心, 柯尉官各项牌子也都校对完毕了, 一切诸事妥当, 副将嘱咐过了,请您先去安置,歇息几日再说。”
钟离遥点了点头, 迎着垂黑的夜色, 随他一道前往营帐去了。营帐内里略显冷清简陋, 将将点上烛火,方才算看清布置。眼下好歹还有桌案两张,搁置了些笔墨, 想来是为了这“客卿”身份特意留的。
“营中惯是疾苦,条件不比府城, 还请公子多担待。”那人简单说罢, 又道,“公子若还有吩咐, 也一并说了,若无他事, 小的便先回禀复命了。”
“可否备些热水送来,以供沐浴之用?别的便无了。”
“公子好赖的先休息一晚,等明儿再说吧。”那人拱手算作示礼,撩开帘子便急匆匆去了。
钟离遥让人晾在远处,微怔了片刻,仍问了句,“这几年军费大涨,营中竟还如此疾苦吗?且不说没的热水沐浴,就连营帐四下里都黑漆漆的,再俭约,也不该连一两盏灯火都舍不得点。”
他回身过来又瞧了一眼床榻,微蹙眉尖,轻声儿吃了惊,“这遭了虫黑的肮脏,比驿站还不如,怎能让人安心入睡?旁的将士也这般将就歇息吗?”
拾玖也诧异,“听讲军说,现今条件好了许多,日常吃穿用物都是不错的,怎会到这样的地步?您且稍等片刻,我去探问。”
拾玖随即出了营帐,快步朝主营去了。
迎接钟离遥入营的那名武夫,名叫黄文,本就不拘小节、不通文采,打仗见惯了生死,对客卿、读书人最是不耐,便无什么多余的关照,也就公事公办,紧着回去复命了。
几位将领正在议事,愁叹声一声连着一声——
见黄文回来复命,百里录便问,“怎么样?”
“瞧着穿着华贵,模样儿漂亮,身板倒是结实,虽不文弱,但依我看,却有些娇气,人才刚入了营帐,就嚷着要热水沐浴。”
黄文皱着眉毛,大喇喇的抱怨一句,“兴许圣人派他来是有道理,可这样娇气的读书人能有什么作为?恐怕又是个纸上谈兵、空口就敢给咱们谋划的高门公子?——上城的公子哥儿,哪里懂得咱们战事上的规矩,要我说呀,晾他几日得了,受不住苦,他自会跟圣人报信儿,忙不叠的想回家!”
“人不可貌相,当年有谢间公子追随赵将军,可是名扬四海的客卿呢。”
“您是不知,这小子细皮嫩肉,养的人如白瓷玉一般,别说吃苦,就是多走几步路、多晒几天太阳,恐怕都是没有的事儿。”
半个月来的风吹雨淋,早就将人的肌肤伤损、晒黑了几分,可到底是比旁人显得尊贵,“再不说那样的漂亮,定是养在瓷瓶里的花儿,都怕风一吹掉瓣子呢!还要打仗?——岂不是笑话!”
“什么漂亮?好歹是个男人,怎的这样笑话人呢!”
武夫惯常将男人漂亮看做一句讥笑,因而,大家听罢,权当做黄文瞧不上人了。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句“漂亮”实是真心——黄文那干净的肚皮里没什么墨水,对其出色的姿容,也仅能以此表之一二了。
季敖纳罕道,“应是不至于,君主用人向来是圣明的,兴许腹中自有笔墨学问。”
“那玩意儿顶什么用?”
大家都暗自揣摩起来,瞧着一众怏怏的神色,估计没几个人认可。
故而,季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笑道,“也不妨碍,咱们晾他几天,若是真的受不住苦,便自会请命回去了,若是能吃苦、肯做事,咱们再去见他也不迟。况且,听说赫连权这几天已经醒了过来,那赫连绝音也蠢蠢欲动,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他。”
“听说赫连权刚醒过来,就要成婚,难道也是要冲喜不成?竟没让他死透了,实在可气。”梁文北说道,“说起来,将军至今不见影踪,君主听了这信儿,也告病歇朝,你们说,君主又不曾娶妻,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
“休要胡说八道。圣人自有天佑,天远不见真相一分,实在不劳咱们这些粗鲁人揣测。”百里录警告一句,方又问道,“这几日,可曾再去搜寻民舍?实在不行,一路再往东去查探。”
“已经搜寻了十几遍,连百姓都不耐烦了,连日追问是抓哪里的逃兵不成!”梁文北叹道,“我这心眼儿里七上八下,自打将军不在,全然没了主心骨,天天放在火上熬!只恨不能立刻提刀杀去,替将军报仇!”
说到此,众人又叹了口气,竟堪堪扶着桌案伤了心,“将军忠骨,那样的赤诚肝胆,挥刀用兵入神,有万夫莫当之勇,虽是青春年纪,于战事上却老练敏锐,哪里能寻来这样的大将之材替他啊。”
“除了那不中用的客卿,还有猛将要来,听说是当年伴学东宫的魏肃,在沣西磨砺的出彩!便也这几日了,到时看看形势再说罢。”
大家正沉默片刻,营帐外人声高扬,“你是何人,主将议事不得见!”
“在下拾玖,为客卿之事而来。”
百里录停顿片刻,“放他进来。”
拾玖进了营帐,略一打量心下便明了几分,行礼后客气道,“几位将军见礼,在下受圣人之名,随公子前来大营,如今重业顺利,物资业已放置,为何不见几位前去迎接?若有要事在身,也不敢强求。瞧着营帐灯火通明,四下温馨阔敞,条件也算不错,为何公子的营房却简陋肮脏,竟连一桶沐浴的热水都不肯给?”
不等人说话,拾玖便道,“公子千里迢迢赶赴而来,纵不为别的,只为这样的一路辛劳,顶风沐雨,也该仔细对待——诸位都是勇武大将,难道就是这样对待君主特遣先锋的?”
听出拾玖的弦外之音,那几分坦荡分明带着君主撑腰的底气,百里录忙起身回了礼,平静道,“因不知公子今宵到营,故而未曾提前收拾出营帐,还请公子和大人谅解。请您放心,热水稍后便给公子送过去。”百里录给了黄文一个眼神,嘱咐道,“速速遣人送一套崭新的被褥用物给公子,若是再有灰尘虫扰,必要洒扫干净!”
说罢,百里录方又回转目光,瞧着拾玖笑道,“若公子和大人再有短缺,可随时差遣。毕竟营中不比上城,这样的小事儿还请多担待。”
仔细听来,这话说的也是别有用意,分明是嫌他们多事,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想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拾玖不曾出言辩驳,只客气道,“那就劳烦您了,往日小的也随将军在上城做事,知道将军最是忠心,想来将军若在,定会仔细招待君主派来的‘公子’,一时心急,故而叨扰,还请见谅。”
双方略一点头示礼,拾玖便告退出帐去了,留下主营中的几位面面相觑,“还挺威风,底下一个副手而已,竟有这么大的底气?不知这客卿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公子来的?”
“这也不知,未曾说明,听说是姓白。”
“姓白?——上城白氏,也无非是敬贞皇后的母族,当年赵将军的夫人、护国夫人姓白?可护国夫人并无兄弟姊妹,敬贞皇后也无什么手足,若有瓜葛,又不知是哪里的远亲了……”
“兴许是这么一回事,那白氏族中不论男儿女儿,尽皆是忠勇人物,若这位客卿也是如此,倒叫人高看了。”
“先别管他了,咱们还是研究研究,怎么找将军,怎么对付赫连绝音吧!”
“说实在的,诸位,你们当真觉得……将军还在吗?”
季敖挑眉瞪着人,被这句话气的差点跳脚,“我说老兄,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就不在——你再这样胡言乱语,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百里录忙劝道,“老季你别急,他也是担心才这么说,毕竟这么久了,咱们连个人影儿都找不到,唉……你说将军那么重的伤,能逃到那里去呢——沿着血迹也没多远就不见了,你说奇也不奇?!”
场面又陷入一片寂静,百里录盯着那张地图沉思着,众人都愁眉苦脸,扭过头来瞧着他,满是愁的心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要不……”季敖憋出来一句话,“咱给将军设个祭坛,祷告祈福吧?”
“……”
“……”
“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难道你们有更好的主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好些日子不曾睡个囫囵觉了,老天若是庇佑,到底让我们快些找到人才是啊!那赫连权都醒过来了,不知何时又生些刁钻古怪的法子,若是混乱的打起来,总怕会吃他的亏……”
“你竟怕了他不成?”
“不是怕,唉,你没懂我的意思。”
“行了,别吵了,我怕这事儿传出去不好说,若你真这么想,好歹下回多砍两颗人头,搁在那乱葬岗给将军血祭了。”
“实在不行,我们私下里去做,于佛羊岭交战处设坛。”
“唉——你们越说越离谱了!”梁文北撂下话来,欲要往外走。
“哎——你干什么去?等着商量紧要事儿呢。”
“我心里乱糟糟的,现下御马出去巡逻去了,你们自个儿琢磨吧!”
“等等——”
“算了,百里,随他去吧。”
眼瞧着梁文北掀起帐子出去了,主营房里,又留下了一地的唉声叹气。
映着夜色寂寥,西关清透的天空布满闪烁星子,御马破风带着凉意,叫这位英勇壮士也不忍的酸了眼眶,且不说别的,将军那浑身的刀疤就有一道是替他挡的,那样纯粹赤诚的人物儿,待人亲热如兄弟,挥斥方遒最是意气,无有一样能挑的出错儿来。
若是折戟于此,也实在憋屈——梁文北仰望星辰不语,眼眶下那一串赤辣辣的男儿泪,不得不为这样的英雄郎而落。
***
又挨了几日冷落,钟离遥却也不甚在意,只嘱咐人去要地图册子并战事资料,先拿来给自己瞧瞧。
“早先要过一次,说随即送来的,竟又没动静儿了。”拾玖忙道,“我这便再去一趟,催办才是——如若不然,公子可要亲自唤他们来见?”
“无妨,你再去催一催,捡起不紧要的资料拿来也好。如今,他们有意晾着我,一时不必较真,说来应当是不信任,武夫杀敌流血英勇惯了,在这西关生死之地,大营重帐之中,不瞧见真本事定是不会拿正眼瞧人的。”
“公子亮出身份,何苦受这样的委屈,看他们的脸色?不好好罚他们一次,定是不会服气了。”拾玖替人收拾衣衫被褥,整理平整,方又换好热水,双手奉着白帕等待——瞧着人洗脸,姿态从容淡然,拾玖不觉的也神色柔和起来了,“公子行事生活,总是这样的优雅,叫人瞧着就觉得心旷神怡。”
钟离遥微微一顿,方才继续洗罢,接过白帕来,一面擦拭一面睨了他一眼,“多嘴。”
“是,小的多嘴了。”拾玖笑着,乖乖挨训,“小的这就去给您拿册子。”
未几,拾玖急匆匆回来,又禀告道,“小的瞧见那几位副将带了几个包裹香火并白烛、贡品,急匆匆御马去了,询问了一句,私下尽皆不知,好像是要去祭奠什么人。”
钟离遥一时不曾猜透,“难道是去祭奠驸马?——驸马的尸身已经随棺回转了,何故有这样的礼节。”
“小的不知。”拾玖将册子奉上来,又替他开了帐帘,拨动明窗,待营帐内亮了几分,方才近桌案前替人研墨,“魏大人是识得您的,待他到了,一切明白,他们定不敢再冷落您。”
“你谨慎盯着,待魏肃来了,不作声的引他先来见我,此番万不可暴露身份,总归营帐内知道了紧张,行动也不便利;若走露了风声,难保没有后患之忧。”
“是,此外,是否还要追查几位副将的行踪?”
钟离遥提起笔来,听罢这话忽而顿住了,好似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良久,方才幽幽叹息一声,“不必了,随他们去吧。”
拾玖不明所以,但也不曾追问,若总要将人肚里的心思猜中,也实在太难了。自他追随钟离遥这些时日以来,越发的亲近,也越发的莫测与敬佩了。
往日里追随将军时,带着丁卯分明的强硬作风,只要不破了规矩,虽瞧着神色冷淡,待他们却如兄弟般亲和。
反观钟离遥,纵使微笑着睨人,那如沐春风的姿容下却是深不可测的渊,凭什么刀光血影、阴谋诡计,尽皆一个淡淡的目光,全不当回事儿的功夫儿,运筹帷幄,股掌之中便化做齑粉飞扬了。
一个如冰河大潮,烈烈的破浪而来。一个若似春风梨雪,落在心口却尽是冰凉。
[竟无一个敢叫人惹一惹的。] 拾玖如是想。
“什么惹一惹?”
钟离遥听得莫名其妙,这小子神神叨叨念的什么?
拾玖自个儿惊吓住了,忙不叠的摆手否认,“小的想事出神儿,一时胡言乱语,请您不要见怪。”
钟离遥无奈轻笑,也并不理会他,只忙着翻开面前的纸卷与图册,细细的审量。
册子绘制了两营要略,从位置上来看,榆林峰、神女湾、与终黎大军的前营,刚好形成一个倒三角,有往来之用,神女湾紧邻佛羊岭,北上即是西鼎前营,补给及时——若敌军从榆林峰与神女湾之中取道而行,前营所设的位置未免草率危险。
由此,他不由得纳罕道,“将军自有远瞻,怎么如此布局,如无深谋,此处岂不是拱手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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