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临渊忽荒(1 / 2)
[合并章] 临渊忽荒
西鼎大营收拾满地残局, 整顿牲畜吃食,方才算略平静了一些。
可每个人心头都窝着一团火,因无法坦荡打回去, 便将矛盾转向了他们那无能的王、白捡的客卿以及场下四十余战事俘虏。
议事帐中,众人说着一串不知名的语言, “依我看,当初迁营就不该轻易答应。现今大家绑在一起,出点岔子便全军覆没了。还是不如散在各处,自照顾自己的便利。”
“现在战事在即,随时有危险, 一旦分散开, 被敌人发现, 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人散的太远,无法聚力, 这仗更没法打了。各部族既然在一处, 就应该齐心协力, 将矛头对准敌人才是。”
旁边站立的年长妇者,撚转着胸前挂的一串骨珠,那骨与琉璃反射的色泽于众人眼目中优雅的流转。
她于争执中虔诚的低声念诵, “天赐的黄沙,光辉照耀的草原, 天神庇佑, 与你的子民胜利,夺回您赐予我们的土地。您的子民, 将用敌人的骨肉供奉您,将用敌人的鲜血浇灌草原, 使祝余遍地,牛羊群奔。”
因着絮絮的念声,大家暂停了争执,随之以掌心抵额,朝天拂拭一下,顺从的念道,“天赐的黄沙,光辉照耀的草原,天神庇佑。”
似乎是某种神秘的仪式,赫连权停在高栏处,微摇了摇头,敛收了唇边嗤笑,方才阔步走了进去。
瞧见人来了,诸众稀稀拉拉的站起身来,与他问好。赫连权应了声,又向那位稳坐不动的妇人和长者行礼问好。
老妇乃是傩婆巫女,眉眼神色不变,只端坐在角落,以拂额礼示意。
长者便是宗政回,同样起身回礼,念“王”,其语有二音,闻似“嘉伯”。两人对视,紧跟着宗政回开口了,“营中损失惨重,均因一人之祸,大家不满,何时讨伐回击?”
“想必大家都知道,现在的兵力人马,不是正面回击的好时候。”
宗政回点头,又问,“那我的王,您打算怎么惩罚罪魁祸首?”
赫连权道,“此人为我所用,现今不可杀。”
宗政回不语,微微颔首似认可他的命令,那神色平静,仍将尊敬的姿态留足了;诸众左右相视,终于将视线看向赫连绝音。
赫连绝音逼问,“王兄将那男子留在帐中,未免只顾风流,不顾营中流言霏霏。谢祯为了此人杀我部族,擒我勇士,斩断军旗、挂满头颅,又以战书宣誓,挑衅至此,若我们什么也不做,忍气吞声,不光终黎人人看笑话,纵我们自己人,也决看不下去!”
赫连权哼笑一声,自做好了万全准备,他平静道,“谢祯手中有部族、妇孺一众,还有宗政祁,怎么?咱们只顾快活,不管自己的手足兄弟吗?”
众人一愣,连宗政回也问出了声儿,“我儿在他手上?”
“正是。书信也与大家看过了,除了俘虏在手,还因终黎极为重视此人,此人更不可杀,留着还有用处。”赫连权道,“自我作了这王,无一日不是为大家思虑,我的父——”他将手放在宗政回的膝上,亲切摩挲着,“咱们是一家人,左右都是为自己着想,明怀才平安归来、我二人成婚没几日,又遇上这样的伤心事,我怎会不急呢?可再急也得压下情绪,为大局考虑。我的父,您是明白我的,绝音这样鲁莽,您也合该劝着才是……她平日最听您的话了。”
宗政回点点头,慢腾腾擡眼看了赫连绝音一眼,“嗯,绝音要小心些,堤防有诈。”
越过这茬,赫连权方又重新部署战略,将森*晚*整*理眼下最关键的几件事提出来,“一是在食盐之用,咱们的牛羊、战马并日常饮食之事用盐数目极大,受限于终黎,恐怕是大事。二是在各部族按照兵种划分,一部管战马、一部管饮食,一部为步兵,各自为战,协调起来甚为繁琐,一旦两部之间生些嫌隙,协调不顺,便影响作战,日后当重新划分,打破部族之藩篱,以军事为先要。三是咱们的妇孺大可管理牲畜喂养之事,彻底放开来,随她们走动。”
赫连绝音难得认同,“如此以来,战事之力可大有提升。不过……部族首领各自为战,恐怕不能愿意。”
赫连权便笑道,“这是自然的,大家不信任‘我’,生疑也难免。问问整个草原,大家是要敬仰您的——”他将目光望向宗政回,十分谦卑认真道,“我的父,这件事,必须您来筹划,我愿为西鼎大业,将兵权尽皆交付与您。”
帐中霎时寂静,宗政回慢腾腾的站起身来,握拳与肩作了个礼数,“兵马与王,这是草原的规矩。”
赫连权坐着,露出一副顺从的笑容,“我的父,我与明怀已是夫妻,在西关的草原与荒野上,从无有夫妇相杀的,举众皆知,这也是咱们世代的传统。自成婚那日,您便是多了一个儿子。这样一件事,须得您主持大局,权有什么不信父亲的呢。”
这回,连赫连绝音都困惑了,她那独裁的王兄,何以放出军马之权?
不等人说话,赫连权干脆坦诚,“如若不然,我愿以父亲的族姓,自此改换权政。”
赫连权要变成宗政权,那赫连一族何以安生?
闻听此言,赫连绝音哼笑直言,“王兄此举儿戏,赫连姓氏焉能随你改换!”
——宗政回被人架在空中,一时不好言说,只得先道,“王,不必与我这样生分,王既然信我,此事,与我来整顿便是。”
见他答应了,赫连权方才欣喜道,“我就知道,我的父,您为西鼎大义,权此生不忘。”
见赫连权与宗政回二人达成一致,赫连绝音也不曾反对,其余人虽觉得诡异惊诧,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跟着行落肩礼,“为宗政首领大义。”
“盐的问题交与绝音来处理,往日与终黎商贾交往密切,可暗中运送,勿让终黎知晓。”赫连权自怀中掏出狼头符,递与宗政回,“兵马则与父亲保管,权相信父亲。”
宗政回慎重接过,方才点了点头,“此事随即着手——不过,那人,依我看,杀来与众将士解解恨,重振士气才好。”
见他这样说,再看赫连绝音坚决之神色,恐怕……今日不杀了钟离遥,这事儿不好糊弄过去。
赫连权又道,“杀了他,终黎恐怕大举来犯,我们未必拦得住。”
“难道留他性命,谢祯就不开战了吗?王兄岂不是在说笑!若是为此而战,又岂会怕他?既然终有一战,又何惧早晚?”
“若杀了他,终黎手上的人质……”
赫连绝音凛声道,“族人死亦光荣,我西鼎老幼,没有一个怕死的!”
“您也这样觉得?”赫连权擡眸去看宗政回,却见他也点了点头,“嗯。”
群情激奋,大家纷纷出声,“……必须杀了他!如果不是他,就不会遭了这样的偷袭,这一战损失的牛羊盐药,可比死人要紧的多!没有盐,如何维持生计?!”
“该给他千刀万剐,把人头送回终黎大营!”
“……”
赫连权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既然要杀,那就杀个过瘾好了!”
等众人散了,赫连权又与角落里的傩婆行了个拂额礼,“阿莫天神,草原之主,我有几句话想要与您说。”
傩婆女巫起身,直直盯着他的金色眸子,似要隔着一层光辉把人穿透一般,“我的王,天神与您施了惩罚,您不杀敌人,必然死于敌人的刀下。”
赫连权早已经习惯她那捉摸不透、神神叨叨的谶语,自出生那日,这傩婆女巫便要赫连安杀了自己——“此乃天神的刑罚,草原之祸患,不祥之刃,灭族的火种……”
然而赫连安到底没舍得,也终应了谶,死在了亲儿女的手上。
彼时,赫连权还好奇,怎的就他一个人是不祥的,分明当晚动手时,赫连绝音那刀比他还快还狠——但傩婆女巫没说。
“惩不惩罚,本王现在也顾不上了,这人有用,您要留她性命。”不等人拒绝,赫连权已经将骨刃抵在了她脖子上,“他若死了,我必杀你。”
傩婆女巫沉默一霎,方才嗫嚅道,“天神将绳索勒住王的颈,远方而来的客人,手执绳索一端。天神欲寻他的子,那绳索勒住颈,必世世为他的奴。”
赫连权听不明白,终于添了几分不耐烦,“本王只问你可曾听明白了?想办法,寻个幌子,留住他性命。”
傩婆女巫不再说话,沉默着点了点头,又行了个拂额礼,方才躬身朝他低伏下去。
赫连权这才放心下来,大踏步出帐去了。
帐中,唯有那傩婆女巫低低的念诵声,“天神庇佑,草原安顺……”
***
翌日,阴雨浓雾,厚云如墨,钟离遥锁链加身,被推搡着登上刑台。
小牛远远看着,慌乱去指,被刘大民打了下手背,夹在怀里拖回伙房去了,“小孩子别什么都看,看了夜里睡不着觉。”
此处“处决”俘虏惯用铁链绑扎在半人高的滚柱上,刀劈捅杀,并以尸身喂食秃鹫苍鹰。
钟离遥盯着身前堆砌的草木枯柴,再与对面一排举刀等待的刽子手对视,微微蹙眉。
紧跟着,低沉的诅咒、怒骂,昂扬的呼声,刑罚的鼓声,迎风而起的血腥,乱糟糟的响成一片。
俘虏一批又一批被带上来,那刑台滚柱与钟离遥三米之隔,那群浑身伤患、手脸生满脓疮的终黎士兵,在头颅被利落砍下的最后一刻前,就这样静静盯着钟离遥。
那一双双纯粹的瞳,一张张肮脏的脸,带着坚决赴死的从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盯着对面这位微笑着的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是谁?为何被绑在这里?
——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为何不惧?
——要死了,他在笑什么?
忽然,这位公子出声儿了,那笑飒爽清白,“敢问终黎诸将士,为何而赴死?”
一人昂首笑答,“为忠义,为君王,为生民,为妻女。”
刹那血溅三尺,迸糊在钟离遥脸上。
目光渐凛渐寒,迎上那复杂的几十双眼目,钟离遥淡淡如叹息,“光明齐与日月,志坎??而不违。①”
死,又一具尸身。
灭,又一双眼难阖。
那滚落在地上的头,有着一对发直的眸光,倒影着钟离遥满是血污的脸,继而被一双脚粗鲁的踢到了另一边,那挂了锁链的白狼,略微嗅了两下,张口咬住撕扯吞食起来,间或餍足仰头,便微微喘息。
——他的子民,在仁德的光辉下,被吞噬。
——他的心肺,隐隐作痛,那虚名于活生生的性命而言,实在过于轻薄。
少时,上有小雨淅沥落下来,湿润了地面土泥,血水淡淡的打散,开始流淌。钟离遥忽然盯住了远处高台上旁观的人。
往日的俯视变为仰视,金殿王侯一朝跌作阶下囚。
云泥草莽,掌中蝼蚁。
他从来不知道,他这双搅弄风云的手如今被缚在身后,如此无力;他也才知道,发号施令的君王一旦跌下那宝座,只言片语,连穿过丈高的揽望台都艰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