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临渊忽荒(2 / 2)
那跪向他的膝盖,微微一折,原是这样的沉重;而他的子民,日日夜夜都在这样的境地中茍延残喘。
往日里,传言递语,不消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现今,被囚在一群莽汉蛮徒之中,若一刀捅穿肉身,再深的计谋又能如何?
其中利害、后果关系他们哪里知道,正因蠢钝无知,方才拔刀痛快。
然而山河大地之上,要杀多少人,要俯首称臣多久——才能换来短暂的太平。
杀够了,杀足了,他们畅快酣笑,方才举着火把朝钟离遥走来。
“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给王擡屁股的货色,害死我们多少族人牛羊,今天就让你偿命。”他另一只手作拂额礼,又转过头去,与人说了几句话,示意可以开始了。
云雾里有闷雷响起,那火把靠近钟离遥几分,燎烧的脸热,正在俯身吞食骨肉的白狼自喉间低低吼叫起来,似乎急于挣脱的脖颈的束缚,左右甩了甩鬓毛,猛地朝着钟离遥方向扑过来。
因锁链缠着,被强壮的武人狠狠地拉住了。
白狼挣脱不开,自低吼声变为怒嚎,昂首伸颈,发出一声长而尖锐的呼唤,那圈栏的四处的嚎叫越发多了起来,自四面八方遥相呼应。
猛地一声霹雳惊雷,驯养如犬的狼不知发了什么疯,那嚎叫嘶吼越来越用力,急急的挣扎着锁链,朝钟离遥扑去。
正因着突然的变故,擎举火把的手顿住了,所有人都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正在这时,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后,纷纷让开一条缝隙。
傩婆女巫不知何故,面顶蒙了一块黑绸布,自远处急急而来了。未等到赫连权下令焚烧,却有她登上台来,口中念着长而纷杂的诡异字句,朝高台行礼示意。
乱纷纷的,有咒骂,有质疑,有听不懂的激昂语调。
钟离遥置若罔闻,只站定在原处,半分不曾挣扎。
有狼猛地一声凄厉长嚎,伴随着杲然一道白光惨烈闪在人间,忽瞬将暗黑场幕照的恍惚——掠过钟离遥,其风华身姿与背后漆黑雕兽的滚柱,映在一起,猛然诡谲恐怖。
众人被吓了一跳,目光齐刷刷的望过去!
但见那人神容平静,白裳渐染,却只凤眸微睨,血影旖旎的面上始终含有一缕微笑,如诸神垂怜世人所留下的最后一眼风光。
在黑与白、明与暗之间,忽觉眼目震颤,后背汗津。
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话,正争执着,那擎举火把的人却递了火把与旁边人,在一众诧异中走上前去,揪住钟离遥的衣襟,狠狠地打了一个巴掌。
“嘶……”
钟离遥擡眸瞧他,似笑非笑,脸上赫然一个血巴掌印。紧跟着,后面又一拳,顿时嘴角破了皮,淌岀血丝来。
他就这么扯着钟离遥,扭头朝高台怒问,“有什么杀不得?难道我有什么天罚?何处有雷电、有风雨?天要劈我不成?笑话!”他拍了拍腰间的一柄刀刃,“我不怕,今天我来杀他!”
赫连权站在高台,不知转过脸去与宗政回在说什么,隔着暗影,更辨不明晰,隐约像是争执起来。
所有人都擡头,正瞧着不知所以,忽然“噗嗤”一声。
再急急回头,便见一股热血溅在地上,那个强壮的身躯轰然到底,嘴里不断涌出鲜血,腔子里听得“咕咚”吞咽声,然因被人一刀捅穿了喉咙,漏气的厉害。
大家惊声,盯着那满身血雨的公子,竟来不及反应,全僵直愣住了!
钟离遥不知何时破了绳索,正垂眸瞧着脚边的赤红尸身微笑。片刻,他俯身蹲下去,慢条斯理切断人的手掌来,拿刀刃挑着丢在那躁动的白狼面前——如唤犬儿似的勾了勾指头。
在众人注视下,他擡手拭了下唇角血迹,微笑动人,那声息低的像叹息,“天罚……嗬,朕,就是天罚。”
无人听清,但有抽刀声,群起怒视。
雨势忽然滂沱,霹雳震响于耳。钟离遥于雷电水光中,微笑站立,两鬓横流水迹,似被阴影浸透了,身影越发威严不可侵犯;闪电掠过如白昼,一张淬满杀意的骇人面容赫然闯入眼目,又隐没了。
赫连绝音跃过人群,疾步上去,挥刃欲要杀他。
两人身影随狂风骤雨而动,不过十招,钟离遥便占了上风,以并不趁手的刀刃扎入她的手臂,夺了她的双刃,擡脚一踢,那刃笔直飞入傩婆女巫的前胸!
傩婆女巫以虔诚的姿势朝钟离遥跪倒下来,趴在地上,于那滩血污中颤抖一阵,再无声息了。
公子之名、文人风骨,未必是他。要八州仰望,要四海遵从他的意志,要这肉身在自己刀刃下闪烁,要这人兽之万物臣服,倒真的是他。
仁人以德,而非忍辱之屈;今朝腹火如炽,心肝俱燃,那冷凛中添着无尽的幽深,浑身的血光如火焰般焚烧着,姣容华彩,一双凤目跌宕着如幽冥狂潮。
他单手掐住赫连绝音的脖颈,高高举起来,那锁链镣铐从手腕处滑动落在小臂上,血痕自面颊流淌,那笑明媚,“想杀我吗?……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赫连绝音挣扎,脸色憋得通红。
“昭平,放开她!”
“哦?”
钟离遥转过眸来,冷笑去看赫连权,又不屑扫视了一圈仓皇举起箭来的人,“赫连权,我只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
说着那手腕越发用力,双目对峙,赫连绝音的身影挣扎愈发失力——
“噗通”一声,赫连权猛地跪下来,“昭平、昭平!公子!本王求你,放了绝音。”
钟离遥嗤笑一声儿,到底将人甩开了。
他缓步走到赫连权面前,负手而立,睥睨微笑,“没想到……你也是个蠢货。”
是了,他到底没狠下心来。
赫连绝音在雨幕中呛咳,盯着赫连权站起身来,缓缓平复呼吸,“王兄,你果真不杀他?……”
然而,那两道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再无人回答。
***
未几,消息传入终黎营中,谢祯怒急,忐忑不安。
近四百名俘虏被锁链挂拉着,扯上了空旷的场地——“将军,今日以牙还牙,方才对得起我们死去的将士;西鼎毁约虐杀俘虏,我们凭什么好吃好喝供着这帮人?!”
谢祯沉默片刻,“唤宗政祁来与我答话。”
他二人时隔多日再次见面,景况陡然变化。
可宗政祁并不畏惧,只道,“将军若为祁的身份生疑,纵是生气杀了我,也不为过,我已经听过了,赫连权虐杀俘虏,更欲杀公子,我虽不明白其中利害,但我知道将军真情。”
谢祯道,“前几日,我欲以四百众换公子一人,赫连拒绝了。其中……也包括你。虐杀俘虏乃赫连、宗政两族商议之后,定下的结论。”
宗政祁神色暗了暗,苦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像我这样的叛徒,一旦出了门去,便不被承认了。”
“听说……行刑台上,兄长差点杀了赫连绝音。”
宗政祁猛地擡起头来,“可曾……”
“没有。”谢祯打断他,神情还算平静,“宗政明怀被捉时,你与赫连绝音报了信儿。如今你这样紧张,看来……你们二人关系不错。”
宗政祁顿时无话可说,却非被揭穿的窘迫,而是短暂的思考。
他犹豫了片刻,方才解释道,“我与绝音自小相伴,一起长大,关系确实紧密,传信与她,只说明怀安全,请照公子意思行事。但自上城查验身份到今朝,我确实欺瞒了将军许多。”他说着将袖口处的编号狠撕了下来,上前两步搁置在案上,“今日能与部族血亲死在一处,也算将军成全我。”
“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当初为何要来?既来了,却又为何不改换名姓、洗刷身世,仍与他们暗自来往。”
“此事……实在说来话长。我自上城投戎,本自要面圣,在君主面前谋个差事,剖心论一论西关战事。我本钦慕君主圣德,眼见这些年终黎风调雨顺,年愈丰收,西鼎却越发潦倒、斗乱横生。试想一样,那样的雄才伟略,为何不做些养息生民的事儿,反倒一定要生兵戈之患呢。”宗政祁自嘲道,“终黎大国,层层登顶实在困难,一朝面圣我却连头也不敢擡。实在想不出法子,打算跟着将军博个名声,兴许能说上话。”
听这天真之言,谢祯微皱了眉头。
两地风俗迥异,西鼎政事以家族为紧要,赫连权担着一个王君的名声,却也摆不出何等的架子来——因而,宗政祁被那威严的气势摄住,实在正常。
西鼎蛮徒,宁肯饿死,自觉自在,何谈受人辖制,天远迢迢认一个王。
他们崇武而非尚文,信神而非仰君,喜好争夺而非生产——他们在虚无缥缈中寻找内心安宁,却不肯在制度下守田耕种、安定谋生。于那样的境地中,宗政祁妄谈太平,无异于天方夜谭。
“西鼎屡屡来犯,终黎方才出兵,战事亦从赫连权起,并非君主本意。此战不分胜负高低,两方难谈太平。”谢祯那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主将座椅上的雕花扶手,缓缓道,“现今,他们掳走公子,此战不屠杀干净,谢祯定不罢休。”
“屠杀?……”宗政祁心口一紧,“若公子能安然归来呢?”
“兴许有的谈。”谢祯道,“现今,我可以不杀你,但需要你将利用狼兽与人传信的本事一一道来。”
“将军……赫连权生性残暴,虐杀俘虏恐非族人本意。祁愿将所知一一道来,能不能请您高擡贵手,放这四百性命。”宗政祁拱手道,“往日咱们营中待俘虏不薄,现在将人杀了,糟践的是咱们自个儿的好意,糟践的是君主的圣名。”
谢祯似面无表情,于薄削双唇冷淡吐出一句,“今朝你已无有资格,讨价还价。”
“可……”
“终黎百姓又何错之有?”
“……”
宗政祁终于沉默了,难道那位圣名的君王,就没有办法,兵不血刃的做些什么吗?
他仍不明白,厮杀往来,死这样多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于谢祯忍痛的目光中,他却明白了一点别的。
死去,是为了活着。
杀人,是为了救人。
——杀戮,兴许便是为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天下大同,世事太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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