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叁完] 日暮穷途(2 / 2)
“这钟离策与他递上了求婚的礼笺!”
魏肃惊得双眼瞪大,“谁?难道又是春贤娘子?”
“正是。”薛迎颂继续说道,“这还不算,房津以他家中已有正妻为由拒绝了,他竟又承了诺,要休妻再娶,只求他应允。且不说泽元哪里做的了娘子的主!就直说这娘子的心性几何?又曾是他的嫂嫂、君主钦定的中宫娘娘,虽刻意贬了出去未曾定论,可于情于理,怎么也说不过去。”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顿住了,那目光隔空交汇又沉默着垂下去。
良久,魏肃饮了杯酒,才慢腾腾的开口,“将军几次深入敌营,探查君主安危,与人见到了,除了些皮外伤,无甚大碍。”
见薛迎颂脸色复杂,魏肃赶忙又补了一句,“季扬,我非有意瞒你,因上城人事复杂,我不得不——”
紧跟着,薛迎颂一声叹息将人噎住了,他唇边还带着微笑,“想不到你我之间,竟也有一日,落下个相互试探的局面。”
“我……我只是……”魏肃神情窘迫无奈,“季扬,你知道我的,我并不是那样的意思。”
薛迎颂与他斟酒,眉目的忧愁淡了几分,平添怅惘,“为人臣者,谨言慎行,没什么不对,穆之不必多说。如今这样的岁月,我竟也不知你了……眼下,谁都靠不住、信不过——咱们二人,怎谈这话呢。”
魏肃犹豫着想开口,又听人抢了先,薛迎颂关切的问道,“既然君主无恙,几时能归?上城这烂摊子,何人来拾掇?将军到底是真见了还是传了旁的信儿?”
魏肃心惊,忽然明白过来,“这……”
“你连我都不敢全信,更况乎手握兵权的谢祯呢?”薛迎颂伸手扶住了眼前的灯炉,拨开罩子,又挑着灯芯儿挪开一截。
霎那间,昏黄亮了几分,却仍抵不住浓暗夜色涌上来。
那声音问道,“可曾带了君主的手信?信物?抑或将军的只言片语?”
见他沉默,薛迎颂无奈道,“空口白牙,可见你们轻敌。再者,你手中的五千兵恐怕不抵事儿,那马奴不与我们一心——这才叫人恨的咬牙,虽回来了,却无有用处。”
“……”魏肃道,“不会的,群臣忠于君主,定不会任由奸佞作乱。”
薛迎颂不免感慨这帮人抛头颅、洒热血,战事上疯勇惯了,忠义二字看的比性命重要,可这上城的文士贤良,哪有三头六臂、貍奴似的九条命来抵挡呢!
尤其张氏等人,擅长玩弄权柄,口中念诵着政通人和的菩萨号子,心中使得全是阴险之计,手段之厉害,杀人常不见血……
两两相望,怅惘、迷茫与忧愁一锅粥的搅乱在一起,当真是谁也不敢再信了。
谢祯像一块顽石,顶在所有人的肋下,堵在所有人的心肺腔子里,在那西关遥遥的遭人猜想着……忠义痴缠不假,可那权利鼎盛几多诱人,却也是真。
几百年来的战争,千百个王朝叠起,在这片富庶丰实的土地上,莫说鸳鸯棠棣、神仙眷侣,就是骨肉父母,恐怕也得争一争罢。
魏肃瞧着他凛然的神情,心中颇有几分不忍,“才知道君主遭人掳去的消息,将军愁愤难当,两鬓都泛了白。几次三番探查,每次都浑身的血水成汤,有见上面的,也有让人发现打了一场的,那样的愁苦,数不清的伤口,又熬得人心肝俱裂,依我看,君主的信儿,应当是真的。”
薛迎颂点头,又道,“眼下的景况,也只有君主出现,才能救的下。不然……待那翠玺易主,再说什么也晚了。”
“还有个冒险的办法,既然多次给将军的手信都让人截了,我若能安然回去,定是能……”
“既有这茬,他恐怕不能放你走。硬碰硬,怕是难做。”
魏肃沉默一晌,起身去拉他的手腕。
薛迎颂躲了两下,到底还是让人抱住了。魏肃只是紧紧的将人锁在怀中,安抚道,“季扬,我知道你牵挂什么。不用担心,定会没事儿的。”
见人不语,他又道,“刚才……实怨我。可我心里是怎样的信你,你难道不知吗?”
薛迎颂轻叹了气,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背,“危难当前,你我……又何必纠结那些琐碎呢。咱们二人,待这天下的心,几时曾改过?只为这一样,纵不是相思情长,也是肝胆相照。”
思念与忧愁复杂的涌上来,哽住了喉咙,魏肃含着泪,重重的嗯了一声。
夜长几更,寒雪恍明。
翌日,太后果然召见魏肃,晨曦无歇,他便急急入宫。
临了,满肚子的嘱咐到了嘴边儿,到底只剩下了一句,“穆之,务必小心。”
魏肃立于马上,深深望着人,“季扬,等我。”
马蹄疾驰,目松背影远去,薛迎颂站在原地失神良久。
本以为是几个时辰,谁曾想,这一别,便又是一个春秋。
宫城之中,太后笑容可亲,与他赐座,又问,“魏卿此次回城,可是有什么要务处理?还是谢将军捎了什么手信回来?”
魏肃谨慎答道,“听闻上城闹了些趣闻,将军与君主放心不下,特意遣我回城。如今看到太后回宫主持大局,素知您是那样的贤明,想来是误会一场,不会再出岔子了。”
“依卿之言,吾心甚慰。”太后道,“前些日子听闻君主遇险,吾自别院中寝食难安,牵挂异常,又担忧群臣不知要理,遂匆忙回宫,免得横生是非。今日卿既说了,君主无恙,不知可曾带回了手信抑或圣旨?可否也容吾瞧上一瞧,安下心来。”
魏肃心中一紧,只得道,“来的匆忙,不曾带回。”
“哦……”太后笑问,“君主安危事关社稷,怎的就突然奔赴西关,也不知会群臣,也不曾带了重兵?”
“驸马身殒,君主关心战事,故而去的匆忙。”魏肃言辞恳切,其意深长,“将军手握八州重兵,相望宫城,安危之事,想必出不了问题。”
这话分明是个警告,可太后丝毫不惧,“这是自然,然政事上,到底是讲究个规矩,将军虽握重兵,没有君主的旨意,没有宫中这半枚虎符的允许,总归说不过去。还是魏卿听了什么风吹草动,将军要生二心?”
“无妄之言,将军之忠义天下共知,怎……”
“罢了,魏卿不必急着辩驳。吾到底是君主和将军的‘母妃’,是先皇的枕边人,如今的景况,岂能坐视不理?”太后轻笑道,“魏卿既无手信,也无诏旨,又是这样担忧宫城的安危,不如就留在上城,小歇半载吧。”
“太后,末将还要回西关复命,不能……”
“复谁的命?吾的懿旨难道不作数?若是君主有令,那魏卿便将诏旨请出来,吾自然不敢留你。”
魏肃生疑,正欲开口,只见人幽幽笑道,“听闻魏卿与薛公子关系甚好?昨夜才入了城便赶去相见。不过……可惜,听说这薛迎颂通敌叛国,今早叫人捉住下狱了。”
魏肃惶恐,眉眼骤然惊颤——
“捉人的时候,正巧赶着魏卿才入宫呢。”太后柔和一笑,瞳中复杂映着光辉,有几分诡谲难辨,声息也低哑下去,“魏卿若是识相,吾自不会难为他,到那时,放你二人解甲归田,安然成家……也未可知。若魏卿不识时务,非要谋那‘假忠义’,可叹公子青春年华,献与卿真情实意,到底要埋进一抔黄土里了。”
魏肃猛地站起身来,怒斥道,“季扬一心管理田耕,何曾有过谋逆之心,此举实在诬陷!堂堂宫苑后主,何故用此下作手段!”
太后冷笑,“魏卿休要造次。这天下胜者王、败者寇,吾儿血溅三尺之时,怎不见魏卿堂皇替人申辩两句?——如今,昭平身死,卿何敢这样狂妄的口气!”
“一日三鞭六刑,管保叫薛公子这样瘦弱的身板挺不过个把月。”太后招招手,唤人道,“魏卿今日身体不适,糊涂了口齿,收了将牌,遣回府衙反省,何时想清楚了,何时来见!”
魏肃刚要开口,太后又笑道,“若是不想薛公子吃苦,劝魏卿,好好思量,可还要反抗不成?”
——到底是钟离遥教出来的对手,魏肃竟觉有口莫辩,心口干哑。
自此日,兵马横行更无人能辖制。
徐正扉敏锐之识,率先反应过来,在钟离策第一次借故推脱上位之时,便再度给谢祯修书,然而那信,才出府门,便让人堵住了。
是时,徐府一日接了三道旨。一曰徐正扉因错缴职,府中反醒三月;二曰徐智渊私通敌国,以海盐税事贪污联银,入狱候审;三曰徐正凛入宫作往日那御笔舍人之职,没了君主,哪来的御笔舍人!
正是因这茬,徐正凛之忠直,不过两个月,便叫人寻了由头,一同下了狱!
钟离策笑问徐正扉,“素闻天下八分,当有徐郎一分,本侯预谋天下,徐郎帮也不帮?”
徐正扉冷笑,“君子之行在修身,不与奸佞同流。”
狂言相托三日后,徐正凛遭刑殒命,风光凋零之际,徐正扉怅然若失,将自个儿关在书房里,连一口汤水都喝不下——昭平啊昭平,你何苦这般任性自负,平白令天下生了寒心!
以徐郎之才,首当其冲,更况乎他人?
叶春和闻讯当日,便递了笺子,本欲辞官自保,奈何一块肥肉入嘴,咬在嘴里全是铜板的脆生,怎可能全身而退?
不日,叶府惨遭屠戮,几近灭门。查抄之混乱中,相寄怒斥奸佞,吻颈而殒身,那姣美姿容泼墨般的洒满鲜血——惊恨的人目眦欲裂!
“叶某从无有半分忤逆,何故惹怒侯爷,下此毒手!”
钟离策搓着指尖,笑容随和,“一个清信卖身的娇奴罢了,你若归顺本侯,十个八个本侯也赏的了你!”
那恨跌宕,无言中伤痛难当!叶春和抱着人的尸身,喃喃唤了千万遍的“阿奴”,然死何以复生?不过徒嚎罢了。
钟离策递了眼神,大发善心,唤人整顿,并将叶家财产充入国库,其府中上下几百口子作奴的作奴,流亡的流亡——痛彻心扉之际,叶春和狱中堪堪垂泪。却也不知,狭仄牢窗中仰望明月之时,他是否生过悔恨?
——那年元宵笑声琳琅,公子昭平请君入幕,他答,“何以生财,何以富民,何以利军,何以强国?某不才,愿为公子开路。”
岁月伶仃十几载,至此,昭平的手中刀、心中好,一颗颗明珠黯然失色。
朝中人心惶惶,寒门六公子中唯一留在上城赋职的姬应礼,到底也转投了钟离策。鞍前马后之余,他几度将消息传与过去的恩师房津,得到的回复,每每都是一阵呵斥与教训。
房津惯常谨慎,洁身自好,因春贤婚事及政见相左之故,终是惹怒了钟离策——妻儿先后丧命,那刀就架在脖子上,逼他妥协应承。
房府一片血影中,房允嚎啕扑跪在地上求人住手,唯有房春贤施施然自庭中站定,“侯爷擡举春贤,乃春贤之福,婚事何难?愿依侯爷之命。只不过……刀剑无眼,还请侯爷手下留情。兄长迂腐之名在外,侯爷必是知道的,还容春贤些时日,劝劝兄长。”
钟离策满意笑了,隔空与她对视,“素知娘子是聪明人,今日一看,果然不错。既如此……那本侯便去准备‘聘礼’了。”
上城十一月十四日,君主诞辰之日,不见喜悦,唯有哭号伴着鲜血,四处飞溅,闻者无不凄哀悲戚。
廊桥落雪,寒气凛然。
房津与房春贤并肩而立,远眺苍茫。她冷静自持的开口,问的却是,“兄长,如今,你恨君主吗?”
房津怅惘,两行泪滚滚而下,他垂眸望着双手所沾满的妻儿鲜血,怔怔答道,“人臣者为君,何谈恨与不恨呢。”
“若是父亲当初谋逆成功,恐怕就不是今日的场面了,房家之势,如日中天?”
“于生民何益?”
“若是……”她终究说不下去了。
头顶落下的雪越来越大,融化之后,只觉浑身的冷。
忽然,两柄伞撑开在身后,房允满面泪水,浑身筛糠似的颤抖着,口中所问不知所以,“可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呀?兄长,姐姐,你们都是聪明人,都是允儿眼中的大好人,可我不明白,为何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两人无话可答,房允哭道,“我倒狠狠地怨君主!我怨他!为何他要跑出宫去,他不是要做贤明的君主吗?为何丢下我们不管不顾——他不管我们,难道也不管什么生民了吗?”
房津回身,擡手替他擦了擦眼泪,“那允儿答我,你如今,可愿效忠安平候?”
“他……”房允呆愣愣的说,“可他这样滥杀无辜,纵做了主子,难道就成了好皇帝吗?”
房春贤不再说话,终于拨开那柄伞,裹紧了披风,兀自缓步走远去了。
他们奉上性命前途与圣主,他一人握着天下命运,却此般肆意妄为!苍茫之中,房允的质问仍在继续,“凛哥儿也是好人,徐郎也是好人,叶公子也是好人,他们都没有做错什么——兄长,你答我呀!我们到底要怎样做,才可以呢!”
他又说,“我怨君主,可我还想着、盼着君主快些回来!他不回来,谁来救我们呢!”
艳红雪中,仍无人答。
现今,唯有钟离策满心喜悦。那日,他自归去侯府,随即便写起了休书。
太妃急急赶去,赤诚相谈,仍是不欢而散。
望着母亲倔强的神色,钟离策撂下狠话,“您可不要忘了,您是谁的母亲,难道是他钟离遥不成!今日,我便告诉您,这妻我休定了,这皇帝——我也当定了,三日后,我便入宫!夺君玺、拿乾坤符,发诏旨——到时候,您可就是正经的太后了!”
三日期至,一切妥当。
兵变前夜,太妃于侯府悬颈自绝,钟离策痛殇,恨中咬牙,仍依原计划行事。
篡位破门之际,他竟放下狂言,“谁要强行入城,我便屠城!管保一个都不落下!”
紧跟着,章家父子三人入狱,章绣儿被一纸诏书撤下兵权、绑回上城,淮安诸事由钟离策所选的‘自己人’接替;上城兵马则有闵温二人正式掌管。
这惶惶的人心,到底是散了。
钟离策趁热打铁,定于年关前,行登基礼并姻亲之事,又趁机召开群臣宴,诏于天下昭平身死之事。其行事肆意乖张,不亚于当年的钟离启,几度三番惹起众怒——然兵马强压之下,诸众却敢怒不敢言。
群臣宴,诸众推脱告病,不肯出席,唯有太傅、太保等两派老臣冷脸候着,张太后端坐宴席之上,言辞间虽克制,仍不免带了几分怨恨与羞辱。
诏旨明宣,改弦更张。今有尹同甫代以叶春和,掌管天下财事;燕少贤代以徐正扉,有谋臣之实;金有代以房津,掌握才贤选拔之要;裴正学代以房允,为亲臣管少司府诸事。
另有诏旨,撤下战事供应,恢复西鼎的食盐贸易;任凭他谢祯坐镇西关之地,自谋办法去罢!
行差踏错,落子之间,天掩日月,晦暗难明。
——这时节,他钟离策,竟真的做了一回天下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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