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华屋丘墟(1 / 2)
[合并章] 华屋丘墟
上城雪满大地, 西关寒冷萧瑟,天下目之所及,再无有别种风光。好似积累了数年的烦忧与苦恨, 浩浩汤汤被白掩埋——连月都衬得轻薄了。
流泻的月光和雪色交融难辨,斜照的两缕灯火打在钟离遥脸上, 衬着嘴角一弯笑意。若不是那浑身淋漓的血迹和两鬓的细汗垂淌,这样的浓影,倒显得有几分温馨。
锁链缠在腕子上,悬吊着的两臂酸涩麻木,宽敞的营帐改作了囚房, 此刻遣散守卫, 便无喧嚷声息, 只有两人相视冷笑,剑拔弩张。
赫连权不明白,怎么世间就生了这样的人?
他分明惜命, 却不怕死;分明养尊处优、细皮嫩肉, 从未受过什么苦楚, 浑身连头发丝般的伤痕都无有,怎么沦落到这般伤痕累累,却仍旧安之若素, 宠辱不惊?
好似永远也看不清、摸不透,那副身骨之中藏着怎样复杂而华贵的魂灵。
待他好, 全看不见一丝多余的温情;折磨他, 又不曾添一份浓稠的怨憎。
是明月作眸玉作骨,是生的眼目清高, 胸襟阔达。
又或者都不是,赫连权陷入短暂的失神——面前这个人, 分明有天人临睨度世之气,不与凡俗同尘的圣姿。
高远长阔之处,眺于天地虚空,除了几分睥睨垂视的厌恶,钟离遥只安然微笑,任着风狂雨骤,从未施舍过一分爱恨。
“昭平……本王看不透你。”
赫连权微微叹息,擡起手来,欲要拿拇指去蹭他嘴角的鲜血,被人偏了偏头,避开了。
“怎的还是这般倔强,不见乖巧一分。”赫连权话锋一转,冷笑道,“往昔不与你计较,是看在公子帮了本王那么多的份上。可公子呢?联合谢祯杀了绝音,你觉得……本王会放过你吗?”
“是你不想放过我,还是宗政逼你杀了我?”
钟离遥踩在人痛处上,幽幽一笑,顿时挑起了赫连权的火气。
赫连权冷哼,“都一样,现今公子认错也没用了,不杀你不足以平此众怒。”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白昭平!”
钟离遥轻笑,“听说将军已开了岭湾线,压足了大军逼近。如今的昭平,已是无用之棋,早些弃了……也好。免得再拖下去,西鼎亡国,没得给你机会。”
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赫连权擡手狠握了人的下巴,“昭平,你为何屡屡挑衅本王?”
他将目光自面颊轻轻流转,落在他肩膀和浑身的斑驳伤处,微微皱眉问道,“是吃的苦不够痛,还是昭平真的一心求死?”
钟离遥挑眉看他,似静待下文。
赫连权便又说下去了,“宗政回想拖本王下水,正在暗中筹划动手。当然,他们也想杀你,打着替绝音报仇的名义,混乱之中,胜负未可知。”
闻言,钟离遥逼视过来,目光意味复杂。
赫连权迎上他的目光,不甚在意的冷笑,“本王偏不杀你,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说着,他凑得更近了,那握着人下巴的手越发收紧,迟迟不肯放开,“本王也舍不得杀你——昭平,你若愿意跟了我,我现在就放了你,反正你森*晚*整*理们终黎……”
为他这句话,钟离遥冷笑出了声儿,“那还不如杀了我呢。”
赫连权眯了眼,金眸盯住人添了几分不解。
——“当真?”“当真。”
赫连权低头,薄唇缓缓下落,泄恨似的猛地咬在人肩膀上!
“嘶——”钟离遥挣不开,痛的咬住了牙,冷津津的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你疯了。”
在他凛然的目光和鄙夷的质问中,赫连权忽然停住,稍稍退开了。那距离不过半寸,连轻柔的呼吸拂落都感受鲜明。
“与本王欢好,竟比死还不如?……”赫连权轻嗤笑道,“你嫌本王哪里不好?怎么就比不上那谢祯——”他将另一只手掐在人窄腰上,隔着素衣狠握紧了,姿态戏谑,“他杀了我的姊妹,将兄长赔给我,岂不正好?”
为他掐痛了腰间的鞭伤,钟离遥轻喘了一口气,“待将军大胜,自会送你去九泉与她团聚。”
“大胜?”赫连权爽声笑起来,映着姿容狂妄,他将刚才被人打断的话继续说完,“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眼下,你们终黎也乱成了一锅粥,哪里顾得上胜负。那狗皇帝一死,天下易主,太后回宫,钟离策才刚登基,就大开了杀戒。”
“听说,反对他的那些人一个都不曾落下,就连那躲到山里去的,也叫他放火烧了。终黎人最爱歌功颂德,讲些仁义。像昭平这样的性子,若是回了终黎,与人指点江山,恐怕也是遭人嫉妒的下场。”
钟离遥微怔,想去捉人反被辖制,晃的锁链伶仃作响,“什么?”
“什么什么?你们什么君子名流,最喜欢作些无用功了,成王败寇之际,乖乖听话就是,何苦要跟人家作对。”为他的挣扎,赫连权松了手,慢腾腾后退了一步,耐着性子答道,“再者,人家自家兄弟死了,由他做皇帝岂不名正言顺?”
“……”
“本王倒觉得……这安平比钟离遥好上几分!如今他已下令,恢复了与西鼎的食盐贸易,听说又撇下了西关的供给——这么看,还说不定谁输谁赢呢。”赫连权笑道,“想来是那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也怕谢祯手握兵权再生了二心,有意要置他于死地。”
见人不语、神情紧肃而寒冽,赫连权吃味道,“怎么,这是心疼谢祯了?”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本王骗你做什么?”赫连权道,“不然,你以为谢祯为何着急挥兵疾行?连昭平的安危都不顾了!他自知供给压得久了,哪还有余力跟本王打?”说着他勾了勾嘴角,“本王偏不与他正面迎击——拖的越久,耗损就越难挨,自有他告饶的一日。”
钟离遥微微垂眸,神色晦暗不明,“我替你铲平宗政,赫连权,如何?”
“条件呢?放你回终黎?”赫连权再度走近他,伸出手指挑拨开人的肩衣,盯着那渗血的伤痕,犹如上等脂玉被斧凿刀刻糟践了一般,口气不由得唏嘘,“我若放了你,不待你走出西鼎大营,怕是就要别别人生吞活剥了。”
“昭平,本王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考虑清楚。你若愿意留下,做本王的左膀右臂,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你。”
“若不愿意呢?”
“待本王杀了谢祯之后,”赫连权拿指背轻蹭着他的面颊,“公子便是本王的人了,哪里还有你说不愿意的份儿呢。”
那指尖缓慢而怜惜的游走着,直至落在人鬓角处。出乎意料的是,赫连权并未再有什么轻浮的举动,只是轻轻挑起那一缕散落的发,替人抿在耳后。
“昭平,或许……本王没有你想的这么不堪。”
钟离遥猛地擡眸,瞥见那微微不自在的神色,话声儿便顿住了。以他之敏锐,不难分辨这话所掩饰的那两分别扭。
不消片刻,赫连权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姿态,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戏弄,打怀中摸出来一筒药膏,往他眼前递出去,“上药?”
钟离遥无言以对,晃了晃锁链。
“那不如本王受一回累,替你搽一搽?”
钟离遥忍痛唤道,“赫连权,帮我解开。”
略带指挥的口吻,分明不觉自个儿是个阶下囚,听得赫连权嘶声,哼笑反问,“这是何等的口气?依着公子性子,不该说什么‘宁死不吃嗟来之食’么?”
“我替你铲平了对手,却落下浑身的鞭刑。再深的骨肉情,眼泪也该流干了吧?”
“说什么替本王铲除威胁,恐怕她是撞见你二人‘私会’,才叫谢祯杀了灭口罢了。当着本王的眼皮底下‘偷情’——”越发觉得说不下去,赫连权顿住,只哼了一声算作罢。
钟离遥轻笑,微垂的长睫如蝶翅般抖动了两下,只余灯火下落成的阴影,掩去了目光中的幽深与讥诮,“‘我的王’,装模作样日久,也该见好就收了。”
为着“我的王”三个字,那心口骤然紧了一下。
眼见赫连权身形微顿,扯动锁链的手挺在原处——钟离遥倒也不着急,只是问道,“若是将军围剿,你如何不迎战?”
赫连权回过神来,一面与人解了锁,一面笑道,“纵是迎战,难道本王怕他不成?”
“那便好,还以为你怯战,做了那缩头的王……”
话音戛然而止,赫连权便狐疑追问,“王什么?”
“缩头的王。”钟离遥扶着刑柱,勉强站稳,“你若无事,便与我让开吧。”
赫连权将药筒塞进他手里,忽然又伸出手去,一手钳住腕子,一手不由分说的替人挽起来袖口,尽可能怜惜的放轻了动作,却仍唤来吃痛的隐忍。
钟离遥狠抽回手,瞧他脸色更黑了。
赫连权不再纠缠,长腿往外迈开三五步。临出帐门,方又没忍住似的叮嘱了一句,“公子吃了教训,日后就该学聪明。不要生事,更不要试图逃跑——否则,休怪本王不客气。”
是夜,一个瘦削的人影儿猫着腰钻进帐房,一张稚童脸已然能看出两分倔强的少年气,手臂上几道青痕颇为可怜,倒是肚皮圆滚滚的,瞧着是吃饱了。
紧跟着,是轻轻一声“哥哥。”
遭人刑罚囚住的日子,小牛常趁人不备偷溜进来,与他送些吃食,偶尔替人擦拭手臂的血痕。
钟离遥唤那孩子,“日后不可来的这样频繁,被人捉住了,可是要吃鞭子的。”
小牛殷勤的凑到跟前,亮晶晶的眸子紧盯着人看,有几分羞赧和担忧,“可是……哥哥是好人。”
钟离遥想起今日赫连权所言,又看了一眼这孩子,自嘲的叹了口气,“如今,已成了十足的大恶人。”
小牛接过那药筒,又仔细将一双早就洗过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敢去给人上药。他盯着那背上的伤痕,小心翼翼挪动手指,口中没忍住问,“为什么?哥哥何时变成恶人了?”
“我失信于人,不能救他们于水火,恐怕如今,凶多吉少。”
“可是……哥哥你也被人捉住了。”小牛不解的问,“哥哥又没有害人,难道只是因为不能救人,就变成了恶人吗?”
钟离遥不语,那饱含倦意的姿态下,神情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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