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华屋丘墟(2 / 2)
小牛便也不再追问。替他上完药后,瞧着人已扶额昏沉过去,便小心从怀里掏出一块肉饼,搁在他面前,轻声猫出去了——
未几日,谢祯挥兵北上,如乌云压顶,有倾覆之患。
加上宗政之流暗中谋划,有蠢蠢欲动之势。思来想去,辗转中宵,赫连权决定出兵迎战,外事不决,何以安内?
如若不然,西鼎各部族只当他是个怯战怕事的懦夫,哪里还会舍命追随!
赫连权揽着人,笑问明怀,“若为夫回不来,如何?”
知其关头紧要,箭在弦上,明怀正色答,“我的王,草原夫妻生死相随,明怀自然替王会守好这片土地。”
“若你的族人——”
“笑话!”明怀难得这般紧肃,坐起身来,俯视瞧他,“你我夫妻,生死同当。草原上的姻亲,是向天神起誓的血盟,你竟连我都信不过?”
歃血为盟,无关情爱,是与神起誓、并卜得应允的诺言。
苍鹰秃鹫,毒蟒禽兽,盘旋在苍翠的密林之中,奔走在西关荒凉的大地之上,等待吞食毁约者的肉身,一诺千金,无有死别不敢转移。
赫连权沉默片刻,安抚她道,“我自是信你的,不过万事还要谨慎。另外,本王不在,你还须盯紧了昭平,不要让别人伤了他。”
明怀不以为然,“不是王下令,上的鞭刑吗?他带来了那么多的不详,又杀了绝音,我还以为王会杀了他。”
赫连权岔开话题,笑问,“你是替绝音打抱不平,还是想念你往日的房奴了?”
明怀幽幽的嘟囔了一句,“都有……”她翻了个身儿,往榻外伸了胳膊,声音也倦倦的伏下去,“还得让他赔给我才好呢!”
出发前,赫连权擎着长戟,刚好路过那囚营,便撩开帐门疾步进去。因瞧见人倚在墙壁上,闭目小憩,疲倦昏沉,竟没忍心开口。
那眉眼圣洁,隽永如鎏金雕琢,哪怕隐匿在昏暗中,也叫人移不开眸光。
深深看罢这一眼,他转身欲走,忽听人自身后叹了一句,“赫连权,你可知迎战的后果?”
赫连权喉间一滞,微微昂首,任光影剪裁出野性而桀骜的战斗姿态。
终于,他轻笑,却头也不回,“昭平,你是在关心本王吗?”
那帐门敞开又阖上了,囚营一片昏暗。
此刻,赫连权尚且不曾想到,风流云散,一别如雨,这竟是二人的最后一面。若他知晓,那临别只一眼的璀璨光华,必是不够的。
只可惜当时,他还有一句话未曾说出口。
“我是西鼎的王,此战不论胜败,都是天神赐予的宿命。昭平,他谢祯是英雄,我赫连权未必就是鼠辈。”
***
后营中空,各部迅速被宗政控制,疾呼为王女报仇之名义,纠结个中势力,包围囚营——杀了钟离遥只是个借口,借机试探虚实才是关键。
明怀擎着鞭子,面不改色的扭过头来,她乖乖唤了父亲,然后逼问,“您带这么多人,是想要做什么?”
宗政回先是摆摆手,遣散了人,方才软语哄她,“你说父亲做这些是为了什么?赫连倒台,到那时,一切还不都是你来继承。”
“纵是您不做这些,这西鼎也由我说了算。若我死了,便由我二人的孩子说了算。父亲,草原上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若是您失败了,日后整个宗政一族便只能抹去姓氏,不分男女都与人做奴为婢的!”
“我自然知道,可你想,我们只需用些手段让赫连权死在战场上,也是名正言顺的。”宗政回说着话,略擡起沧桑的眼皮去看钟离遥,片刻,露出亲和的笑容来。
明怀随着他的目光去看,却道,“父亲可曾想过,王是西鼎最英勇的战士!我们如今外敌当前,还要自相残杀吗?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杀了谢祯、夺回西关和徽西十六城之后再说?”
她继续说道,“父亲是了不起,可论起打仗来,您却没有赫连权那样的手段!再者,他是明怀的夫君,您要让我年纪轻轻的便做寡妇吗?”
听出那话里的维护,宗政回微微一怔,仿佛才发觉自个儿骄纵的女儿有这等缜密心思,她虽将话说的直白,可层层的利害关系却分析的透彻。
杀夫(妻)、弑王,乃西鼎人最为憎恶的两大罪;到那时,她宗政明怀便成了草原上的公敌;宗政一族的权力恐怕得踩踏着她的尸骨,方能名正言顺了。
听罢,宗政回便柔声劝说道,“为父自会保护你的,明怀连父亲也不信了吗?”
宗政明怀敛眸一笑,神色与他如出一辙,只不过,温和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决绝,“明怀只信自己。”
在宗政回的震颤与不解中,明怀一字一句开了口。
“我可以是宗政明怀,也可以是赫连明怀。说到底,我只信自己。”
“夫死妻随,赫连权若战死,我便名正言顺的承继夫姓,做这西鼎的主人;父死子随,父亲若谋反遭了诛杀,我便是宗政的下一任首领。”宗政明怀擡眸对上人的目光,丝毫不惧,“说到底,这是——草原的规矩。”
她亲切唤了一声“父亲”,方才扬眸笑道,“我不赌——宗政和赫连,都是明怀的。”
话及此,袒露个七八分。
宗政回哽在原处,竟憋了个无话可说!可她又是自己的掌上明珠,这会儿还能再怎样呢?总不能给人捆出去,强杀强夺一番!
原以为顺利无比的计划,却被人摁在了第一件事儿上!
连明怀都不与他接应,此事若是推到风口浪尖,便真是遭人口舌之诛了,宗政老儿叱咤草原几十载,还没有一件事儿叫人拿住话柄呢!——岂能今日阴沟翻船!
宗政回冷哼一声,果真没再难为她。只提着手边那串盘的光亮的油脂珠子便回身出去了,留下宗政明怀轻笑了两声儿。
稍静了一刻钟,明怀方才回过头来,缓步走到钟离遥面前,用目光打量着,“怪不得王说你是聪明人,原有这样的妙处。”她伸手去扯人的袖子,旧话重提却带了几分调侃,“怎么样,还愿不愿意与我作奴?”
钟离遥微笑不语,因伤痛轻咳了两分。
“强壮的腰身漂亮,怎么几日不见,快成了病秧子?”宗政明怀轻皱起眉来,又问,“你没事儿吧?可不要死在这儿!毕竟……你若死了,我可没法跟王交代!”
钟离遥擡眸,“作足了戏,先松开我。”
宗政明怀瞧他那咳的泛红的脖颈,到底还是给他松了锁链。趁人缓歇口气的功夫她又问,“若我父果真将我绑了去呢?”
“那你也能脱开流言霏霏、不正之名,安稳坐等收渔翁之利,他日仍是正经的主母身。”
明怀转眸细思,果真是这样的道理,她心中满意,口中却仍骄道,“哼,算你识相。不过……你,为何要这样帮我?”
钟离遥笑笑,却只说,“现今,在下的性命握在娘子手中,不替娘子谋划,又能如何呢。”
宗政明怀神色得意,当下瞧着他苍白姿容和咳喘身躯,又放下了几分戒心。
是夜,谢祯与赫连权再度交锋,两军激战,各有损失。
西鼎大营相安无事两日后,子时,赫连权趁修整兵马之间隙,疾驰回营。未几,帐营中人声鼎沸,杂乱喧嚣。
望着空空如也的囚营,宗政明怀登时惨白了脸色。
怒问带着回声,“昭平人呢?”
她擡眸去看那逆着光影站定的高大身姿,阴沉中带着些许凛然,周遭所携裹的幽深与血腥气味浓重,齿间竟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王……我,我分明……”
赫连权擡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手下战战兢兢问道,“王,他跑了,我们可要派人去追?”
良久无声。
久到宗政明怀身子发麻,静到她几乎听见血液倒流的微弱翕动之声,方才闻得赫连权沙哑的声音,“不必……再追了。”
他既走了,便无须再追了。
别说西鼎大营,恐怕这四海无一处,关的住这样的人罢。
众人面面相觑,分明不解。
片刻后,帐外来报,“狼兽马群四散奔逃,还咬伤了不少人。雪地里夜色浓重,全是凌乱的蹄痕,恐怕追不上人了。”
明怀眼目惊颤,讶然问道,“为何?不都是驯养的……”
来报的人惶恐回答,“小的,小的不知。”
赫连权似疲倦了,竟不发一言,大踏步掀开帐门,翻身御马,于夜色中疾驰复归去了——乱,是夜色凌乱,是心肺凌乱,是痛楚夹杂着失落的乱。
是风雪吹拂的乱,是墨发满霜色的乱——
翌日清晨,霞光乍现,暗黑与红的交融之中,荒峦扯开一道银线。
浩浩荡荡,绒羽般纷至沓来的影绰,凝结成一个个白点,衬着霞影,在诸将士的眼球上烫出震颤来——那御马而来的谪仙,风华不可侵,满身血痕若雪中生长的一株红梅。
银蹄开路,雪兽群伴。气势之光辉宏大,恍若天神诞化的幻境。
近了,越发的近了。
那狼兽的爪牙踩在雪上留下一串串血蹄印子,猛的呲牙,鲜血便顺着嘴边潺潺的流淌——骤然长嗥声,响彻整个西关大地,在耳边久久回荡如号角。
惊惧、震撼,被寒风吹透的诸众,齐齐冷颤着。
谢祯站在原处,同样怔愣着,口中喃喃,“兄长,你回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两串滚热的泪珠子。
——只闻得那人朗声一笑,轻咳间扬声唤道,“谢祯何在?还不来迎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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