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章] 悃愊无华(1 / 2)
[合并章] 悃愊无华
昭平公子……君主?!
诸众伸着脑袋, 梗着脖颈,连一句震惊的呼声都叹不出来。再说什么行礼叩拜,全都来不及, 眼瞧着谢祯扶人下了马,因肩膀上还插着一柄细箭, 便一路疾行给人背回去了。
军医哪里见过这场面——论起惨烈来,比这更惨烈的血腥场面都见多了,可帐营里跪了一地的武将,急得冒汗瞪眼,还是头一次。
被大家死死盯住, 那手就不由得抖起来了, 军医长喘了口气, 说了句在武将耳朵里无比陌生的叮嘱,“这……这可能会有些疼,您可……得忍着点。”
一柄箭镞囊在肩肉以下半寸的位置, 不过手掌长短, 是西鼎营中惯用的防守箭刺, 愣是叫一群武夫手足无措——钟离遥扶住桌案,平静道,“速速拔了, 不碍事。”
军医攥紧了,血痕随着细微动作流淌, 谢祯盯着, 急急嘶了口气,欲言又止。
吓得人顿住了——“将军……”
谢祯咬牙, “轻点!你这样……能行吗?兄长浑身的伤,如何能受得住?”
大家面面相觑, 齐齐盯着他看,不知他有什么法子。眼见谢祯出了一脸汗水,热的直冒烟似的,连眼眶都水亮亮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急得围着人转了一圈!
还不等开口,钟离遥叹了口气,猛地擡手——“嘶”的一声隐忍吃痛,几滴血迹溅落在地上,那箭镞叫人撂在桌案上,微微滚了两下。
钟离遥眉间微蹙,神色从容,“止血,上药。”
军医忙不叠的点头,手忙脚乱替人敷药止血,仔细包扎,“身上的伤患还须再细细检查,还请主子……”
谢祯利落,把营帐跪了一地的人都撵了出去。
奈何大家不敢退远,只能围在帐外,听着里面伶仃的声响,黄文扯人袖子,嘴快的问道,“真的是君主啊?”
梁文北抖开胳膊,压低声音啐他,“还问!你瞧不见将军紧张的样子吗?”
“乖乖!那这些天来闹的风雨满城,岂不是因为咱们护驾不力?……”黄文后怕的狠,满身冷汗,激动地牙齿都打颤,“这君主回来了,上城那个冒牌的……”
“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有救了。”梁文北冷哼道,“有君主给咱们撑腰,这回看谁还敢断了战事供给!”
没大会儿,军医踏出帐门外,又传了将军的意思,说请大家先散了,君主还有些紧要的事儿叮嘱,休养几日自会传诏。
几人说着话回身往外走,这才发觉远处还站着个孩子,半大的模样,一脸怯色不敢近前,简单问过之后,只得将他先安置好。
这会功夫,一群人擡眸远望,朦胧瞧着大营外围着的狼群四散开,呲牙嗅嗥,相觑间面色复杂,也不知是个什么想法……
此间账内,唯剩两人相对无言。
钟离遥是一路奔赶,有几分困倦乏累,方才不言;谢祯是因心疼忧惧,为人满身的伤痕憋得鼻酸,方才说不出话。
——他守着人,稍有动作嘶声就跟着紧张。
钟离遥笑着刮了下人的鼻尖,轻声道,“瞧你,都是些皮外伤。”
谢祯不答,只是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人的头发和脸颊。
片刻,钟离遥深深叹道,“上城诸事,朕已知晓。这个年,苦了诸卿了。”他垂眸去看谢祯,拿拇指去蹭人的眼眶,“也苦了祯儿了。”
“不过……西鼎内部分崩离析,内忧外患之际,再有三两个月,以祯儿之力,一举击溃不成问题。”
谢祯仍不答。
钟离遥颔首凑近他,“怎么了?瞧着可是生气了?”
谢祯微微偏头,面颊轻蹭过那薄唇,他竟躲了!
“是朕食言,说了年关前必安然无恙归来的。谁曾想出了疏漏,害的群臣离散,朝基动荡,险些有亡国之患。”钟离遥去拨弄人的耳朵,压低声息服了软,“是为兄的错,祯儿,日后……再不会让你那样担心了——现今虽添了伤,却也算替祯儿开了路,念及此,你便原谅兄长一回,可好?”
本欲软语哄他,哪知听罢这话,那双亮盈盈的眸子却暗了下去,幽沉、失落,震惊……复杂的凝聚,分明的显示着谢祯此刻的苦楚。
钟离遥疼惜的去捉人的手腕,可动作间扯痛伤口又是一阵难挨咳喘。越是将声息压制下去,肺腑越像破锣似的颤抖个没完。
紧跟着,是良久的沉默。
直至钟离遥感觉,那手腕强硬的脱开他的束缚,慢慢垂落下去。
“祯儿不肯原谅兄长……是吗?”
谢祯低下头去,声息哑然,字句陌生。
他说,“实在不然,兄长与我,弃了江山罢。”
钟离遥似没听清一般,轻声疑问道,“什么?”
全身零落的伤,从目之所视的那刻起,就如利刃般在暗处捅杀了谢祯万万次。锥心剔骨难言的惊惧和痛楚,复杂的折磨着人,直至连泪都顾不上擦,连话都顾不上答,连喘气都是断断的接续——那筛糠般无措的身躯下,猛然涌泻的情愫,有不可遏制的、分明陌生的怨恨。
谢祯怔怔重复道,“谢祯想说,实在不然,兄长与我,弃了江山罢。”
在骤然冷落下来的氛围里,他仍低着头,微微哽咽然态度坚决,竟无有一分的犹豫,“我与兄长,只管做神仙眷侣。哪里……舍得叫人这样伤!做什么英雄、管什么千古贤明,我只知道,兄长平安无虞比什么都重要。”
他盯着指尖上的一抹血痕失神,“苦熬兄长的桩桩件件,今日是赫连权,明日是安平候……不过弃了江山,凭他们争抢罢了。”
钟离遥钳住人下巴,逼其擡头,震颤重复道,“祯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弃了江山?”
“是!”谢祯那张脸上霜寒飘零、涕泪交襟,“什么狗屁江山,再不肯守它了!”
这话音落地,紧跟着“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与那句含着怒火的颤抖声息同时响起,“混账!万万百姓遭受屠戮、流离之苦,高台作恶不禁——你我岂能弃之不顾!”
谢祯倔强道,“我连兄长都守不住,又如何能守什么百代光辉?!”
“你要守的,哪里是百代的光辉,分明是那众生蝼蚁般的性命!”钟离遥打完了这样的一巴掌,又去捧他的脸,疼惜的那唇色彻底白尽了,“谢祯,朕问你,你如今……如今,可是后悔了?”
往昔风雪飒沓,一句“谢祯不悔”言犹在耳。如今盯着人苍白的面容,他自觉满腔的无措与悲戚。
良久,谢祯摇头,含泪答,“从不曾悔。”
“你我二人,哪也不去,就守着这片土地。”那声音幽远而渺然,忽然又顿住,“除非……你连兄长也要舍弃了。”
“可、可是兄长,你坐的那样高、那样远,我如何去爱?”
“这天下若海晏河清,你我则举案厮守;这偌大终黎倘有江山流顿,你我则各赴东西。此生情意,定乎天下、许之四海,撷八州之山河,成之阴阳。” 他紧跟着又咳嗽两声,因伤痛缠身、呼吸窒密连带红了眼眶,“如此,也算情意高洁,成全彼此——纵眼目再多又如何?朕与将军相爱,世人无可指摘。”
谢祯跪在地上,怔愣着,泪珠成串的落。
每每在这具颤抖的身躯之中,钟离遥总能瞥见当年瑟缩在风雪间的孩子,他是那样的惊惧和害怕,是那样的迷茫和不解。
那时的他,还没有力气去保护谁。自那之后的二十载,一路接受所爱之人的“馈赠”,忧忡之际,唯有真心和性命奉上。
站在君臣之间,他仍然只能仰望,目送爱人走向高台,以凡尘血肉之躯献祭这片土地。
钟离遥孜孜以求的太平盛世,是虚空处必然的归宿与使命,是生死殒命不悔,粉身碎骨不辞——是忍痛成全。
毋宁说今朝满身伤,哪怕……
谢祯不敢想,谢祯无悔,但生了恨——恨自己不能相替。这长途风雪路,必是君王亲身踏步而往。
失神间,谢祯问,“兄长,疼吗?”
钟离遥轻声答,“这会儿,已经不疼了。”
不知道在想什么,谢祯没有继续追问,他那目光擡起来复又垂下,片刻后又重新落在人肩膀上,那处有一道齿痕青紫,慢腾腾的锤打着他的心,从尖锐到钝重,失落、酸楚、怨憎、愤怒……复杂的痛着。
钟离遥察觉到那目光停留,擡手轻挽了襟怀,动作间有几分不自在。
谢祯呆愣愣的盯着那外衣看,忽然开了口,字句似自怨又似埋怨,“谢祯无悔,兄长也无悔,为了终黎伤身、受辱,都不觉得疼,凭什么谢祯要说那样的混账话呢。”
钟离遥微微蹙眉,在他近似自言自语的呢喃中,分明读出了别样的滋味儿。不等人细细琢磨,又被下一句话噎住了。
“是谢祯没守住兄长,如今,遭此横劫,白璧微瑕。”
钟离遥怔住了,渐愈复杂的目光盯住谢祯,似要看出什么端倪来。可谢祯脸色僵硬,身姿乖顺跪着,既无多余的反应,也不见有什么忤逆……
一番话说的赤诚,说的直白,说的人心口骤然一痛。
钟离遥轻呵了一声,重复道,“白璧微瑕?嗬……好一个白璧微瑕。”
似乎是被这个词语刺痛了,钟离遥难得露出尖锐的质疑痛色,“怪不得……怪不得将军今日这样反常,原是瞧着朕‘微瑕’了。”
谢祯皱眉,困惑擡头看他。
钟离遥想起他刚才躲过自己一个吻,复又凄凉嗬笑了一声,由着心中冷冽更甚,言辞也添了几分尖锐,紧跟着薄唇吐出的几句话,将人当场骂的傻住了。
“这江山,若将军当真不愿守,有的是人守。这天下无暇的白壁万万,将军自去寻便是了。”钟离遥收敛眸光,强忍心中酸楚,冷道,“朕是天下的主子,杀身奸囚亦是为国,何时……轮得到将军置喙?若与太平有益,朕纵是留在西鼎,与那赫连权日夜笙歌,又何尝不可呢?”
谢祯不明所以,还不待咀嚼字句深意,便读出了那冷漠,因而,眼泪先脑子一步反应过来,心口蓦然被捅进去一刀,他痛的差点喘不上气……
那日,谢祯怔愣的走出营帐,无人处复又筛糠似的哭了一场。
这是什么意思?他满心的疼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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