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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并章] 社燕秋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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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并章] 社燕秋鸿

早些时日狼爪破肉的细伤, 也如水波无痕,须凑近了仔细看,才能觉察粉白一道。再有些凌乱的鞭痕, 因搽过养伤的粉膏,现今又煮着汤药喝, 才歇养了半月余,已然爽利个七八分;此刻,唯有肩膀上教那混账咬出来的牙痕,赫然昭彰的肿胀着。

钟离遥垂眸瞧了一眼,仍有血痕渗红——那神情虽复杂, 吃痛间却无什么不悦。

营帐外声响翕动, 脚步站定, 有紧张短促的呼吸声,间或长长的缓呼出来一口气,如下定什么决心般。

钟离遥敏锐出声, “将军止步。”

果然, 营帐外传来谢祯的声音, 他闷声答,“是。”

片刻后,钟离遥忍痛敛收襟怀, 裹装束带,摁紧肩膀上最后一块错金银锁扣, 缓步出了营帐。

诸众跪守在地, 擡眸望去,只见那位站定, 一盏华袖换战袍,金红抹额绣宝珠, 束髻踏云履,神容明动,姿态端庄——好个不朽的天人菩萨相!

待诸众的恭候问安声息落下去,钟离遥方才缓慢开口,“今,西鼎十七部如散沙一盘,两王相争,异族内斗,元气大耗。赫连绝音已死,宗政回意欲谋权,内外忧患之际,诸将士把握时机,必要一举将其击溃,三月后,西关战事将平。”

黄文惊呼,“三月?”

百里谨慎出声,“三月是否操之过急?对方行踪诡谲……”

不等人再说,谢祯便挺直了脊背,于君前受命,“但请君主放心,三月足矣。”

钟离遥略颔首,将腿边蹭着脑袋的雪白团子捞起来,搁在怀里,任他磨牙似的啃咬着指头顽。

片刻,在谢祯隐约藏着殷羡的目光中,钟离遥自怀间掏出一柄竹筒递给他,“待朕出关后,将军即可打开。”

谢祯双手恭敬接过来,那憔悴的脸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这些日子,不仅两鬓的白不曾消褪,鬓角下巴的胡茬也浓郁起来,几分青色眼圈兜住双眸,连往昔的光彩也黯淡下去了。

钟离遥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微微擡起的手终于还是顿住了,只下意识空蜷了一下复又垂落,动作之细微,无人察觉。

谢祯于人群中目送他翻身上马,至此,再无一声叮嘱。

直至御马奔行数十米,钟离遥方又急急勒马顿住,只见他调转身姿,扬声唤了一句,“谢祯。”

谢祯忙不叠的疾奔过去,脑子热热的与人答,“兄长,我在,兄长!”

钟离遥俯身凑到人眼前,微笑道,“朕的凌岳还在敌营,凯旋时,勿要忘了——帮朕带回来。”他擡手拂了拂人的肩尘,大拇指在人唇上轻摩挲两下,晦暗不明目光定定的瞧了他片刻,“将军,保重。”

钟离遥动作迅速,言罢,也不等谢祯再答,便收身扬鞭而去了。

马蹄溅起的尘土混着泪光朦胧,遮住了眼帘。谢祯没有看清他兄长的最后一眼。然而他知道,那身姿洒脱,定然飞扬如星子,坦荡如明月。

待人走后,他方才颤抖着手打开竹筒,掏出那一沓纸卷。

纸卷上精细的标注着西鼎的布防、进攻路线,详尽的地形图,并十七部的势力说明——薄薄的几张纸页上,连同山峦、密径、崖道、关键据点无一巨细的勾画明白。

这是熬了怎样的日夜心血,方才能记得那样清楚、画的那样谨慎,营帐中夜夜长明的灯火……原来并非为了伤痛难眠,而是咬足了牙关、耗尽了精气神为着他的凯旋。

他的兄长,为江山子民,为太平盛世,也为了他……谢祯实难分得清楚。

他忽然在这当口想起,自个儿竟连一句对不起都未曾说出口。片刻后,望着那绝尘湮灭马蹄痕迹的方向,谢祯张了张口,呢喃出声却是一句“昭平……”

未几,终黎大营戒严,整顿兵甲。

当下的第一件事,竟是将那俘虏并数清算,解开了镣铐。

在赤白天日下,谢祯扶刀站定,与这数百众说道,“圣人天仁,不欲诛戮无辜。自赫连权挑起两国争端祸患数载以来,战事不平,生民难安,尔等与我终黎将士厮杀,不论胜败,皆是各为其主,故而遭囚俘虏,终黎从不曾滥杀一人。现今,西鼎大势已去,决战在即,本将愿给各位一个机会。”

底下不敢言说,只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是个什么机会。

“若尔等愿意放下刀剑,就此投降,可归顺为民,待三月后战事平定,自去寻你们的家人一起,改名更姓,落下田籍,好生过日子。”

谢祯转眸,望向那反射着日光的一排铡刀,平静道,“若是不愿归顺,自去孝敬你们那西鼎的主子,便勿要怪本将,不曾给过机会。”

当时刻,多数人明白道理,也无几分对赫连权的忠诚,便仓皇跪下来等着归顺。亦有几个趁乱拔腿欲要跑的,叫人快刀砍了个痛快——行云流水的拖走了尸身,没大会儿就安静下来了。

挑破了这点患处,又整顿营中诸事,散在大营外头的狼群也所剩无几,只留了几头亲人的叫宗政祁收服,领着当做认路的野犬,倒也有几分用处。

终黎大营的诡异动静叫赫连权知道后,也吃了一惊。听闻谢祯抛了后盾辎重、紧了口粮吃食,摆出一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态势。

“谢祯这是要跟王决一死战?”

赫连权一手握紧了那柄华贵宝剑,一手那指头抚摸着鞘面的龙纹与精刻鳞片,漫不经心的应道,“正好,本王也想杀了他。”

宗政明怀跟着瞧了一眼,赞道,“好漂亮的剑,不像凡俗用物。”

“这是昭平的剑。”赫连权神色疲倦,淡淡答道,“本王也好奇他是何方神圣,穿踏大营,竟视布防于无物,唤禽呼兽,招风引雨——人是个谜,本事也是个谜。”

宗政明怀不合时宜的问出口,“王又想念他了?”

赫连权无言睨了她一眼,轻嗤道,“这叫什么话?本王一是好奇,二是怕他跑回去与谢祯报信,有他的本事,那谢祯岂不是如虎添翼?”

宗政明怀听罢这话,却只是“哦”了一声,紧跟着又淡定补了一句,“王,我怀孕了。”

“……”赫连权微怔,紧跟着坐起身来,盯住她上下打量一遍,“什么?”

宗政明怀拍了拍小腹,无所谓道,“怀孕了,这儿,孩子,王你的。”

似被人噎住了,赫连权惊得没话说,便听她又道,“王去打仗小心点,到时候孩子没了父亲,叫这十七部杀了,可别怪我没……”

赫连权截住人的话,“胡说什么。”

“……”宗政明怀低头看了一眼小腹,又擡头瞥了他一眼,竟也没反驳,兀自散漫的转了身,掀帐出门去了——管他呢!

这两句话真给赫连权唬住了,当下,他盯着那柄剑愣神良久,脑中都混沌难明。

不过幸好他犯糊涂,顾不上!战事上紧跟着闹起来,压根就没给他歇养的机会!得知此事才两日不过,谢祯就压兵逼近了。

有了钟离遥的图纸,谢祯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连着三天不断推进兵力,给赫连权都打懵了!他是想过钟离遥帮衬,却没想过,这谢祯好似通了天眼般,连他躲避、布防和隐秘的据点都琢磨的透彻,竟不给他一分喘息的可能!

被缴杀的惨烈,连吃几场败仗后,西鼎怨声载道,对这个往日骁勇的王也添了几分质疑——怎的突然成了个废物,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这头骂的狠,怒意盈沸,终黎大营却美滋滋的吃着酒宴庆功。

谢祯少不得吃了一些酒,总归是兴致不高,便避开人群,任他们热闹,自个儿出了帐子,仰望明月,撚着那只香囊和囊中的一缕青丝兀自发苦。

上城的境况复杂,魏肃迟迟不归,兄长又不曾透露只言片语,因而,相思情愁并着懊悔担忧,难耐的袭来。

然越想,越是个无解的难题。一时惹得心伤,谢祯不由得凄凄然叹道,“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难得听谢祯说这样文绉绉的句子。

瞧着人那样伤心憔悴的样子,偷摸跟在后头的梁文北,暗自记下这两句话,复又跑回宴上,拖着百里录问,“你且跟我说说,这两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百里录微愣,“你从哪儿听来的?”

“你别管我哪儿听来的,你就说说,”梁文北自打算着替谢祯开解,哪里知道百里录说完,他也傻眼了。

“你再说一遍?”

“意思就是,想念夫君人品那样的好,他在家时,两个人彼此相依多么温暖,现在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团聚,让我想他想的那样难受。”百里录坏笑看他,“难道是家里娘子与你来的信儿不成?”

“怎的肉麻!”梁文北红着脸摇了摇头,无辜道,“是将军说的。”

“……”

“……”

几人蹑手蹑脚转过营帐,果然瞧见他神色伶仃,不由得相顾推搡起来。

谢祯长叹一声,猛地回身,将他几人吓在原地。

那冷峻的脸色骇人,“什么事儿?”

黄文嘴快道,“将军好酸!想的是哪位君子!……唔唔……”

黑着脸目送几人推推搡搡,手脚并用的拖着黄文跑远。

谢祯难得恍惚,醉意朦胧里兀自叹道,“唉……还能是哪位君子?苏世独立,唯兄长尔。”

***

然而,他所想念的那位君子,叫棘手麻烦缠住,恐怕一时半会都顾不上想他。

临到虞城,开路的兵马回禀,“那一队是……流放的‘逆贼’,自上城迁出来的。”

老少近两千口子人全成了‘逆贼’,不少都是高门富户遭了钟离策洗劫之后,寻了缘由往外流放的……流放到哪里去呢?本是去宗阳的,可到了宗阳地界,秦家客气的撂下一句“宗阳穷困,无法接收”,便算是摆明了态度。

你算哪门子的主子,也轮得到你流放?

再者说了,这帮人里,还有批‘惹不起’的,富也好、贵也好,秦家本可以顺水推舟留下人好生照顾,但不知为何,州府大手一挥,又给人“撵走了”。

见他这姿态,其余州府也有样学样,现今杜子玄也不要,撵去哪儿?——撵去西关给谢将军。

他们倒要瞧瞧——谢祯你可还坐得住?!

两万兵马浩荡,挥旗与人相遇在官道。

钟离遥神色不善,直接翻身下马,也不顾诸众惊吓的脸色,只随手扯住那锁链,拦住其中一位,问道,“敢问老先生,您是犯了何等的罪过,要遭此流放,远行去西关?”

那人面露苦涩,见他身着戎装、姿容逼人,只得答道,“小将军有所不知,小的乃是王府的下人管家,不知主子犯了什么罪,就遭了牵连。也不止小的……您瞧瞧这蚂蚱似的一串,都犯了那位的忌讳。”

其余人纷纷点头,“天人菩萨,说是君主龙驭宾天,紧跟着那位做了主,现今也不管什么罪,总之都叫人封了家门!”

“合该跟着天人享了几年的福,如今,唉……”

钟离遥擡眸远望,盯着不远处一个有几分眼熟的面孔,径自走近了前去。那老头猛地擡脸,“啊呀,白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这可不就是当年船舫上那位“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赵老爷吗?

赵老爷激动地两泪纵横,“哎呀白公子!白公子,你这身……你这是跟着谢将军去西关了吗?您可得救救我也!当初您和将军说什么君主好心,要富国强兵……这才多久啊——”他扯住人的袖子,急得边哭边跺脚,“赵家百十口子人,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上头!我当时可是信了您的话!”

钟离遥沉声问,“商会没给你们做主?徐戎……”

话没说完,赵老爷就急了,“还商会呢!叶司会都叫人一块绑住挂在后头了!再说徐郎,站在风口浪尖,自身都难保!不止是他,您以为谁能逃得过去?房大人的老婆孩子都让人一刀屠干净了!”赵老爷扑跪在人腿边儿,痛哭道,“白公子,我的白公子啊!您和将军要好,快请将军回来救救我们吧!我……”

钟离遥擡手扯起人来,满腔的怒火之下竟只剩两个字,“等着。”

赵老爷瞧着他那幽凛的神色,只敢战战兢兢的点头,目送他提着剑朝队伍末端走去——他要找叶春和。

那目光忽然定住了。

绳索绑定的青年,如明珠蒙尘,失了往日的光彩。

日日挂在唇边的亲和笑容早已消失,手腕破损,嘴角青紫,衣衫褴褛,磨破了的鞋靴露出一只脚指头。他麻木站着,与昔日那富贵华丽的叶公子,有云泥之别。

钟离遥抽刀挑断绳索,头一次唤了人的字道,“伯煦何以至此?”

叶春和惊颤擡头,猛地与人对视,目光触及到那张神容时,瞳孔骤然放大,似不敢置信般,他愣了许久,方才艰难出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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