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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并章] 社燕秋鸿(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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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被哽住,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面色复杂闪烁着,震颤惊讶之中,夹杂着委屈不甘,随水雾漫上眼眶,愤怒一同含在泪光里涌动着……

钟离遥想过上城生患,但他未曾想到,竟乱到了这种程度。还来不及开口解释,抑或安抚,那头领事的头子便追来了,不耐烦的唤道,“什么人?难道要劫囚不成?”

那两万训练有素的兵甲岂容他耀武扬威?随即脖子上架住两柄利剑,一脚踢在膝弯将人摁跪在地,“休得放肆!”

钟离遥擡手,“把人都放了。”

“什么?都放了,你可知——”

兵甲得令迅速挥刀,不待这话说完,那绳索断断一片都落了地。

诸众也不明白什么景况,但这位主子说一不二,任他们四散都开了镣铐,又令曰,安然随军护送回上城。诸众四下打听,得了一句“这位是君主”的话后,吓得纷纷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纷杂疾呼主子仁德——生也死也?

信与不信,已然不重要。君主如何生。为何在此更是不知,眼下,世事变幻如坠梦境。

但叶春和没有跪。

直至被杜子玄遣人接回,大军停顿在官署,房门紧闭、唯余他们二人时,他才开口问出了今日相见的第一句话,“君主为何在这儿?您可知……上城现今是个什么景况?”

钟离遥愧道,“朕不知。”

“您当然不知。”叶春和定定的看着他,说不准是怒是怨,抑或绝望,他缓缓说道,“上城遭逆贼屠戮,长公主薨逝,徐大公子身殒,徐郎入狱,叶家满门遭屠,泽元妻儿尽丧。春贤娘子被强娶入宫,绣儿被剥去兵权,章家受囚,薛魏遭刑;庄知南被一把火烧死在问鹤山,太妃悬颈自尽,商会遭毁,太学青年才俊死囚无数。”

凛然的殇神中,他又问,“您可知……这一切因何而起吗?”

“您还是不知?”叶春和凑近了人,凄然笑道,“这一切因我那位圣贤的主子而起。因他贸然出宫,迟迟不归;因他放纵贼子,不问政事;因他儿女私情——做了个昏庸的君王。”

钟离遥缓缓自肺腑喘了一口气,窒塞难堪,竟无言以对。

他忍痛笑了笑,轻讥道,“当年初见,我以公子为明君,定策布诏,只为富国强兵、养息生民,招揽才良,一路走来,立于朝堂之梁木,某不可谓之不倾付心力。今朝……大业可成耶?”

钟离遥擡眸对上人的尖锐目光,答,“未成。”

“贤良如云,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叶春和冷笑问,“容某问一句,此之谓明君?谓盛世?”

“不可谓。”

叶春和怔怔垂泪,轻声道,“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前有谢祯“我以为兄”尚不能忘,今又有“我以为君”,自贤良口中怒斥。

钟离遥只觉心口狠狠地抽痛,几十载殚精竭虑,夙兴夜寐;许宏愿、定江山,苦心孤诣,教化四海八州,从不敢懈怠一分一毫,立锥之地,日夜煎熬——与人臣之患,只觉悔痛莫及。

那一字一句,狠狠地踏践着肺腑。

钟离遥缓缓背过身去,“但问伯煦一句,可曾后悔?”

那寂静久深,无人应处,忽听见衣襟翕动之声。

叶春和终于弯膝跪下去,于此间君臣之龃龉中深深伏倒,痛哭到失声,“臣不悔。可臣……可臣……痛失所爱,有……有锥心之痛难当……”

凄声悲叹、涕泪水淋,那声息断断续续,几度哽咽到吞泣,“臣曾许他白头……许他恩爱不疑……大业功成之际,半步不离……”

钟离遥沉默片刻,复又回过眸光来,垂视去看他。

钟离遥终于开口了,在那痛哭声中隐忍发问,过于冷静克制的口气显得凉薄,“钟离策与何人密谋,你可知晓?”

叶春和在泪光中微怔,不知他何以这样发问。

“当年筵席笙歌,船舫之上,朕可曾提醒你,叶家畅达东西,得了新鲜玩意儿,合该仔细查验?”钟离遥抿唇,齿间咬住的字眼不算重,却伶仃坠的人心口疼,“应贤的三楼,常年不曾对外开放,拿来做了什么,想必你自个儿是知道的。”

“不管是荆楚、西鼎,抑或哪里的密谋,你叶家,未必脱得开干系。再有那食盐往来,岂无你叶家之力?……”钟离遥俯身揪住他的襟领,施力提起人来,臂颈青筋乍现,声音低沉而凝重,“他从中周旋,有叛国谋逆之实,你当真以为……钟离策上位,只为图谋你叶家的金山银山?”

那目光之幽深锐利,带着上位者惯常的压迫感,威仪棣棣,骇出了人的一身冷汗,“若此事大白天下,通敌叛国、谋杀君王之罪加身,他何以平悠悠之口?必要斩草除根——朕虽不知细情,却知是你!是你惹出了相寄公子的杀身之患,痛失所爱……”

话音戛然顿住,钟离遥言犹未尽,冷哼一声松开了人。

门外。

杜子玄微微敛襟,瞥了旁边站着的楚观南一眼,瞧见他低伏着头,似隐忍状,不由得微叹了口气——今日替人解围,不得不由他亲自去了。

待那声响渐消,杜子玄方才叩响房门。

当下,君臣几人相视不语,心力憔悴,各有各的难言之隐。

到底还是杜子玄率先开了口,“此番回转上城,君主有意传出风声,恐怕已为有心人知晓,子玄已与州彻候传了信儿,再增派兵力,随您一同回宫。”

钟离遥沉沉的应了一声,忽道,“当日,子玄劝朕回转,是朕自负,才有今日祸患。”

这错认得恍惚幽深,没来由的,杜子玄急急跪下,“此番祸患不在君主,时势相逼,无奈之举。若将军有性命之虞,西关大业必遭困阻,再有棠棣连枝,于长兄,于人君,关切忧虑实乃常情。”

酸痛悲情之间,楚观南兀然插了一句话,“若非中宫无人作主、东宫空悬,此祸可免。”

难得他聪明大胆一回,掐住人的七寸,狠扎了一刀。

——将军性命紧要,纵您想他念他关切他,千远万里奔赴西关,人臣不敢抱怨。可那无谓的坚持与洁身自森*晚*整*理好,却将山河推至万劫不复之地。

随便您心中怎样的爱,世间无人能左右;可子嗣这事儿,却是实在的罪过,若是早日定下东宫人选,这会儿何来的动乱?莫说您半载不归,纵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又有何惧哉。

话虽委婉,然意深远,不可谓之不怨,叫人面皮上惹了几分难堪。

杜子玄和叶春和猛地盯住他,把楚观南吓得也跪下去了,“是臣失言。”

钟离遥嗬笑了一声,似有自嘲之意;不等人臣再开口劝解,他便轻叹了口气,“朕何曾怪你?都起来罢。”

片刻的沉默过后,杜子玄见他无意继续这个话茬,便转而问道,“那……您打算何时启程?子玄此番想随您回转,一路所及,也好放心。”

“明日一早,启程回转。”钟离遥缓步走至门前,指尖敛紧,目光自檐下眺望远处,“今日,稍作停歇,整顿兵马。临行前,朕还想去探望一个故友。”

“这……”

三人相视哑声,见他沉默着往外走,便忙自跟了上去。

——何处来的故友?

他们纳闷儿,却不敢再开口问,更不敢跟的太紧,就只是闷声儿随人越过街巷,穿过小径,站在一道土泥墙筑、蒺藜栅栏的农院前。

院内的石桌斜斜挂了树荫,搁置的茶杯还有余温,可钟离遥唤了两声老先生,却无人答。

打这儿路过的农人朝他道,“小公子可是找胡老三?他下地去了,庄南头。”

钟离遥应了一声,随着人指的方向看去,只隔着三两个田垄地头,倒是离得不远,便缓步跟过去了。

三人远远瞧着,见他与人攀谈,说了会子话。

直至钟离遥接过老叟递的锄头来,脱靴挽起裤脚,笨拙的在老牛犁过的田埂中,又细细捣弄起来——他们仨方才皱起了眉头。

日光斜影照耀,那锄头之下,只有一块又一块僵硬的土泥被碾碎,一道道皱纹般的沟壑被抚平。人影垂落,渐而拉长,老牛倦倦的哞声叫唤。

楚观南不解,“君主为何……”

杜子玄心疼的叹气,“我只知,这位是明君,诸位今日说的话,未免重了些。”

不等人辩驳,他便继续道,“政事与战事,如肩膀上挑起的土泥,但有一头松了,轻重间未免要摔跤,诸位不是不知这个道理。痛失所爱,个中滋味……我不说,司会比我还懂——又是自小疼在心眼里的掌中宝珠,奔赴西关,若是太平岁月,也不算大罪。”

“那手臂脖颈上的伤痕,可瞧见了?听说安平勾三搭四,与西鼎有些猫腻,想必吃的苦楚,不比咱们少。”杜子玄嗔怪道,“又说他未留子嗣,想着那情意真切、洁身自好倒成了错处——再有什么‘人之不良,我以为君’,骂的可真真儿是痛快!”

“养的人臣、护的生民转头便怨他,也不知这些年,心肝熬得这么苦,为了什么?”杜子玄哼笑,意有所指,“谁让他做主子呢,合该受着。”

两三句插科打诨似的玩笑,给叶楚二人堵得没话说。

“因一时情急,方才失言说了那句,下官并无那等意思。”楚观南讪讪的说道,“可君主亲耕是为那般?可是要……体验农人艰辛?”

杜子玄微微摇头,心中暗道,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直至日薄西山,钟离遥方才从土地里直起身才来,早春粗砺的土块沙珂磨得双足红肿破皮,掌心有细碎的水泡,不曾做惯这等粗活,连腰也酸痛难忍。

胡老三瞅着人,笑呵呵道,“公子怪哟!”叹罢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我那小儿最是个心高气傲的,顶撞公子,我替他与您赔不是。”

“这话何来,令郎忠勇,家风与人钦佩。”

“罢了罢了,小公子,今儿这活也干的差不多了。”胡老三收拾农具,牵着老牛领他往家走,“您若不嫌弃,可愿意叫老汉我给您做口饭吃?”

钟离遥未曾客气,只道,“自然愿意。”

因钟离遥只说营中相遇,听了这档子忠勇故事,却未曾透露实情,更不曾说出人乃自己所救,因而老汉只调侃了两句,当他儿子莽撞惯了,并未放在心上。可他也不知,这贵公子为何要来寻自己——只二话不说替人做活闲谈。

上城风雨变幻,西关战事吃紧,听他说要回转宫门,兴许是有什么苦楚难言吧。

农院里,和风就夜色。没大会儿,胡老三就端了两碗面条出来,还特意与人打了卤子、卧了颗蛋,“小公子莫要嫌弃,将就吃一口。这路上得走个十天半月的,到底是辛苦。”

“老先生不问问,我为何而来?”

胡老三笑呵呵的吞了口面条,“这有什么可问的,小公子不嫌弃我老汉,来家里逛逛,我老汉高兴着呢!”

“听说上城的祸患,只因是君主贸然出了宫,才引起的。”

胡老三瞧着并不算关心这茬儿,只说,“嗨,这才难办。个人有个人的造化,那贼子无良,纵君主在与不在,铁了心要造反,不是今儿就是明儿,又有什么妨碍?”

钟离遥轻声笑了笑,捧起那粗瓷碗来。

“小公子多吃一些,瞧着比上次瘦了一圈呢!”他眯着眼瞧着人领口那伤痕斑驳,像是才长好,“我老汉在家种地不容易,看你们打仗不容易,唉,就是当个皇帝,也不容易!”

“是啊……”

钟离遥微微笑,挑起筷子去吃那碗面,可振聋发聩的怒斥却随着细微风声响在耳边。

人之不良,何以为兄?可他空悬三宫、受困西关,背骂名、负众生,又曾是为谁呢?廿载盛宠,直至穷途末路,哺养战事,只为予他一道凯旋之坦途。

人之不良,何以为君?可他斡旋朝堂、铸此周京,收南疆、定寒北,可曾有过一分瑕失?奈何肝胆熬尽,风起青萍,刑身之际,竟也有了这等不得已。

他自觉愧于天下,为人君,为人兄,竟成了众矢之的,由着怨怼纷至沓来。

片刻后,双眼朦胧的厉害,连碗都快看不清了,噼里啪啦不知道落得是雨还是泪——他只好搁下那只碗,克制着喘息。

谁说这不是真正诞生一个仁德君主的时刻。

钟离遥伏案如筛糠似的颤抖着,潺潺泪流溅湿衣襟,似乎终于明白所谓仁慈与生民的深义。

那些谓之耻辱的折磨,躯体之痛,高位的辉煌圣名,四海众生的仰望与瞻视,并非圣主。

他要做的,是以血肉之躯挽狂澜沧江,以孑孓傲骨扶大厦将倾;以凡尘之名救世,以圣主之心爱人;以神祇之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那运筹八州、穿达四海的意志,是他的自负,亦是他的慈悲。

——为那赤诚之爱流离半载,是他的自私,亦是他走下神台、通往人间的窄门。

涅槃生于焰火,化莲长于泥淖。

贤者以昭昭,使人昭昭,后而平之,泽润万世。昭平二字,已然道尽千万,此为仁者,以不屈之精神意志,为众生,为心尖那一粒文明之圣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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