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2 / 2)
祈夭有预料,他刚刚看见临时救援站有个十来米高的瞭望塔,按道理来讲,早在自己放下徐闻的时候就能被瞭望哨兵发现。
只是不愿意出手救罢了。
祈夭垂着双臂,心里也理解,群体的安危总是高于个人的利益,这没什么好指责的。
“没关系,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别哭了。”
“呜嗯…那,那你拿去这个吧。”徐闻头向下低,层层叠叠的绷带阻碍了动作,他于是挺了挺胸口,咬牙切齿让那枚小胸针更显眼些,“二阶战士勋章,你比我更配得上。”
“不用,我也没手。”祈夭懒得动弹,双臂耷拉,静静站在一旁,突然问:“徐闻,你知道变异病毒的感染途径是什么吗?”
“…不清楚诶,目前只发现了感染者组织液中特有的抗体,但传播途径没能确定。唾液?血液?空气传播?每种都有可能,但每种都有没被感染的幸运儿。”
徐闻嘿嘿一乐,鼻涕泡冒出来,“我们俩都没感染,是老天赏我们脸啊。”
啧,要是真赏脸,就不让变异者破城而入了,哪用遭这罪?
祈夭微不可查撇撇嘴,“…你先养伤,我去买饭。想吃点什么?”
徐闻想擡胳膊,又“嘶”一声吃痛缓缓放下,目光落在左手静脉上,“你去吃吧,我现在只能注射营养液。”
祈夭摆摆手,也不留恋,走的干脆。
路过的护士撇来一眼,开始给徐闻换纱布,打趣道:“呦,你那朋友还怪帅的嘞。”
徐闻嘴唇蠕动,“护士,大门那儿有别人进来吗?”
“没呢。”
徐闻闻言落寞垂眸,又突然擡头,语气诚恳:“好姐姐,您帮我瞧着点,有人来了叫我一声,行吗?”
那护士道:“你等的人是男的女的?”
“一男一女。”他面色复杂,又补充道,“或者只是一个男的。”
护士深深打量徐闻几眼,手里结扣,绷带服帖地敷在伤口上,“得,有人来了我告诉你。”
“诶,多谢您…”
另一边,耍不耍帅另说,祈夭撤这么快的主要原因是饿了。
真饿了。
他走得火急火燎,迅速抵达放粮区。与现实世界光脑隔空支付不同,无主地的科技落后,只能通过识别介质付款。
最常见的识别介质,就是个人的职业勋章。
祈夭从容走过去,他怎么说也是有点底气的。毕竟在江津的言语中,晋升到三阶修理师已经算极有天赋,总不该吃不起一顿饭。
一看余额,十二块六毛四。
“……”
果然不该期待挂机收益。
“小哥?”
“一碗白粥,不加糖,再要两块压缩饼干,谢谢。”
“行,”那人好说话,而且自来熟,仔细瞅瞅森*晚*整*理祈夭的双臂,说,“你胳膊伤着了吧?跟撑着俩拖把似的。瞧个地儿去坐好了吧,我到时候给您送去。”
祈夭点点头,又应一声谢,累得做不出什么表情。
屁股下石凳吱吱作响,他在想江津的事。
第一次遇见江津,他在安稳闲适的小屋里,随手一挥就有身随意动、移形换影的神力。
但这次,他扛着笨重的子弹有限的枪支,一步一步走向搜救的路。
这么大的反差,为什么?
随意切换游戏场景,发放游戏装备,似乎只有管理员能做到。但如果江津是无主地管理员,去救援时就不用亲自徒步,甚至躬身扛着枪支弹药。
好奇怪。
祈夭第一次心生出想黑入无主地核心数据库的想法。
还没来得及细想,饭上来了。一碗清汤米粥,两块邦邦硬的压缩饼干,还有个格格不入的、金灿灿的炸琵琶腿。
祈夭侧身提示:“多给了…”
“没多给,是我给你加的。”
声音从远处传来,祈夭望去,是江津。
他似乎没经历太艰难的战斗,浑身轻松,咧嘴一笑,吊儿郎当飘过来,一屁股坐在祈夭对面,被石凳上的细小裂纹夹得吃痛,又紧急调整好姿势,状若无事发生。
“不是说了当做游戏吗,救人还这么拼命干嘛?”
祈夭闭口不答,反问:“有人跟我说这里吃饭也作数,真的假的?”
江津吹吹手里冒白烟的热面,“真的啊。”
“那么…这里也该是一片可以扎根的土地,对吧?”
“祈夭,你…”
江津瞪大了双眼,又惊又喜,露出难以遏制的笑意,嘴唇无意义地翕动,最终不由得赞叹:“你真的很敏感。”
他哈哈一笑,突然畅快起来,“按道理来说,身为代班管理员,我不该跟你讲太多,但今天鉴于我喝了酒,就破例跟你掰持掰持。”
“你喝酒了?”
江津擡手,“等我三秒。”
他一仰脖,将手里那小杯烈酒一饮而尽,辣得咂嘴,“好!现在喝了。”
祈夭无语凝噎,示意他继续。
他把祈夭拢得很近,低声道:“无主地,确实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世界。这里的人也切实地活着,有喜有悲,有分别或团圆。”
“现实穿过来的玩家不算少,但无主地死去的人更多,现实生活艰难如此,没有人在乎凭空冒出来的隔壁王老五。
“玩家不在乎NPC的呓语,无主地原住民也包容随着末世降临而发癫说这只是一场游戏的神经病。双方谁都瞧不上谁,才换得了如今诡异的平衡。”
江津趁喘气吸溜一口面,祈夭分不清那是阳春面还是三鲜面。
“我,江津,是常驻在无主地世界里的管理员001,存在的意义就是维持这种平衡。如你所见,我有些权力,但我不可能在原住民面前施展,这会让他们对玩家的到来起疑。所以每次出任务时,我都会封存好权限,只做个普通人。”
“总之,虽然我很喜欢你,但以后不要再进来了,意识到这是真实世界的人都会被系统加入黑名单,再怎么戴意识头盔也不会有反应。”
祈夭问:“以后我就进不来了?”
“大概率是。”江津搂过祈夭的小脑袋在怀里蹭,“再见。”
祈夭挣脱出身,“别这样,又不是死了。”
“对你我来讲,跟你死了没什么区别。”
祈夭没理江津的玩笑话,正经道:“那我体验感过大的问题算是不了了之了?”
“…按常理来讲,机械同化率越高,义肢拥有者的灵魂就越趋于数据化,无主地体验就更加真实。这种情况我们是不推荐继续游戏的,但我看过你的数据,同化率低的离谱,应该是其他方面的原因。”
“我希望你去和妙音见一面。”江津补充,“在现实世界里。”
“妙音是哪位?”
“超梦工厂连掌事的带员工一共仨人,妙音是其中一位,专项负责无主地事宜。”
“你上司呗?”
江津突然激动起来:“放狗屁!”
“……”祈夭嘴角一抽,把他按回座位,“我跟她见面要提起你吗?看上去你们关系并不好。”
“哧…不提我,你根本见不着她!”
江津颇为傲娇地轻哼两声,“就是我上次给你留的地址,歌舞伎町区的乐逍遥,去的时候在正门街对面的鸡肉卷店买份经典鸡肉卷,三倍芝士特级辣。”
祈夭抿一口白粥,跟水一样,“我不太能吃辣。”
“臭小子,不是给你吃的,带给妙音。”江津自己嘟囔,似乎怨念颇多,“见那女人还敢不带点东西,纯纯皮痒找揍。”
祈夭缓缓点头,总感觉江津和妙音之间关系有点微妙,“好,我记住了。”
祈夭咽下一口粥,搓搓手,揪起琵琶腿的一块小角,塞进嘴里,油香溢了满嘴,“话说,你找到她了吗?”
“走散的那女人?当然找到了,我任务完成率可是九成往上。”
“伤得重吗,去急救区了?”
“没有。”江津轻叹一口气,“她被感染了,虽然现在是感染初级阶段,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门卫不予通行。”
祈夭的目光从黄金鸡腿转移到江津脸上,三秒后,他跳起来,转身就走。为了保持平衡而夸张地迈步,双臂秋千一样无力地晃悠,看上去实在滑稽。
祈夭原路返回,血腥味和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他按记忆找到那硬床板板,原本躺在上面的人却不见了。
“徐闻他…”祈夭拦住在一旁收拾的护士,有些语无伦次,“你好,刚刚躺在这的人呢?”
“他?他走了。哦对,这是他让我给你的。”
祈夭强行擡臂接过来,引得关节处一阵刺痛。
那东西乍一看是一团绷带,仔细摸摸,是用带血绷带绑着的小铁盒。
祈夭双手不方便,正好江津姗姗来迟,就请他帮忙打开看看。盒子里面是薄薄一沓钱,有十块二十的,更多的是整百整百的,它们被一根带血的女士皮筋系在一起,这皮筋祈夭曾在徐闻的手腕上见过。
钱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沾着两滴血,一滴泪。
【对不起老弟,让你白忙活一场。这些就当做补偿了,还请别来城外拾我的尸体。】
江津点钱的手指翻飞,说手头上一共是七千块钱,祈夭知道这是一个战士的命。
他攀上瞭望塔,远处有两个小黑点,一个走得歪歪扭扭,另一个走得踉踉跄跄。
男人试图去拉女人的手,被咬了。
男人试图去拉女人的手,被咬了。
男人试图去拉女人的手
——成功了。
祈夭记得第一次见徐闻时,他说过自己最讨厌主动赴死的人,那是浪费社会资源的懦夫。但同样是他,默默牵起感染者的手,走出安全区,留给世间越来越小的背影。
祈夭红着眼眶死命盯着,目光中那小小的人影最终消失不见了。烈日锋利的边缘把云划出了血,天上的血流下来,把人间好好洗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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