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铁轨延伸的方向(1 / 2)
火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像支没有尽头的催眠曲,“哐当、哐当”地敲在人心上。周春燕缩在硬座角落,棉袄肩头的雪水正顺着布纹往下淌,在灰扑扑的裤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股铁锈混着煤烟的凉,刮得她鼻尖发红。
她把蓝布包垫在腰后,粗布的边缘磨得脊背发痒。那十块钱和三斤粮票被她用碎花手帕层层裹着,藏在贴肉的口袋里,隔着薄衫能摸到纸币边缘的毛刺,像串小小的钥匙。老奶奶手背上的冻疮总在眼前晃,红红肿肿的,像冻裂的红薯——刚才匆忙间竟忘了问老人家的名字,只记得那双手凉得像冰,递钱时却带着微微的颤,像是怕伤着她似的。
对面座位的大婶正用竹针勾着毛线,孔雀蓝的线团在膝头转着,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线团滚到周春燕脚边,她慌忙拾起来递过去,指尖触到线团的绒毛,软得像猫尾巴。
“妹子这是去深圳寻亲?”大婶接过线团,竹针在指间绕出个轻巧的圈,银亮的针尖在灯光下闪了闪。
周春燕的手指绞着衣角,那上面还沾着雪水冻成的白渍,像撒了层盐。她先摇了摇头,又慌忙点头,喉咙里像堵着团刚蒸好的棉花。在这满是陌生人的车厢里,王建军那句“跑出去也是ai的料”像条毒蛇,总在她耳边吐信子,让她不敢抬头看人。
大婶看周春燕不说话,便没再追问,从帆布包里摸出块烤得焦黄的玉米面饼,饼边还带着点焦黑的糊渣。“垫垫肚子吧,这路要走两天两夜呢,到了广州还得换车。”
饼子带着灶膛里的烟火气,周春燕接过来时,指尖触到大婶的手,暖乎乎的,像揣了个小炭炉。她小口啃着,粗粝的饼渣剌得喉咙发疼,眼泪却莫名涌了上来——上回吃到这样热乎的东西,还是去年腊月娘托人捎来的年货,用油纸包着的十个玉米面饼,被王建军抢过去,就着烧酒两口一个,最后连渣都没给她留。
车厢顶的灯昏黄得像蒙了层雾,有人靠着椅背打盹,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在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洇出小小的圆;有人用搪瓷缸泡着浓茶,褐色的茶根沉在缸底,像捞不上来的心事;还有个年轻媳妇正给怀里的娃喂奶,敞着的衣襟下,婴儿粉嫩的指甲盖透着点红,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周春燕的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还是平的,隔着两层布能摸到自己的心跳。前世的女儿要是能长大,该也这么能吃吧?她低头看着手里没绣完的虎头鞋面料,金线绣的虎眼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针脚却歪歪扭扭的——刚才在站台太慌张,针扎进指尖好几次,血珠滴在布面上,像颗小小的红豆。
“这鞋样子真俏。”邻座的男人忽然开口,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是给娃做的?”
周春燕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灶火燎过,慌忙把面料折起来塞进蓝布包:“瞎绣的,想着……想着到那边或许能换口饭吃。”
男人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像晒了太阳的棉被:“深圳好啊,遍地是机会。我表哥在蛇口开了家小五金铺,去年还寄了台电风扇回来,铁壳子锃亮锃亮,转起来呼呼的,吹得屋里凉飕飕的,比树荫下还舒坦。”
周春燕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只在公社供销社的橱窗里见过电风扇,黑黢黢的铁壳子,三个叶片像大鸟的翅膀,标价牌上的“128元”刺得人眼晕。原来那遥远的南方,连风都是热的,连夏天都有不一样的过法。
后半夜时,车厢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像支杂乱的曲子。周春燕却毫无睡意,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和铁轨的节奏合着拍。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漏风的土坯房,王建军的皮鞋带着风声踹过来,鞋头的铁皮蹭着她的肋骨,婆婆举着擀面杖在旁边喊“往死里打”,她抱着刚断气的女儿,那小小的身子软得像团棉花,血从她嘴角淌进孩子冰冷的襁褓里,染红了那只没绣完的虎头鞋。
“不……”她嘴里呜哝一声,猛地坐直身子,额头上沁出层冷汗,把额前的碎发都黏在皮肤上。邻座的男人被惊醒,不满地小声嘟囔了句“咋咋呼呼的”,翻个身又睡了。周春燕攥紧了藏在腰后的钢剪子,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肉,剪刃的弧度贴着脊椎,这才敢确定自己是真的逃出来了。
天蒙蒙亮时,火车钻进个长长的隧道,车厢里瞬间暗下来,只有应急灯亮着点惨绿的光,照得人脸上发青白。周春燕听见有人在哭,是那个喂奶的年轻媳妇,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滴在婴儿的脸上,孩子被惊醒了,“哇”地一声哭起来,声音像只小猫。
“哭啥?”男人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却又透着哄,“到了深圳就好了,听说电子厂招工,女工每月能挣八十块呢,够你买两身的确良了。”
八十块!周春燕的眼睛亮了,像被雪光晃了下。她在村里帮人缝补衣裳,一件棉袄才挣两毛钱,要攒够八十块,得熬多少个就着煤油灯挑针的晚上?得缝多少件磨破了的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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