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铁轨延伸的方向(2 / 2)
隧道尽头的光越来越亮,像道劈开黑暗的口子。火车冲出去的瞬间,阳光猛地涌进来,周春燕慌忙用手挡着,指缝里漏进来的光,暖得像要烧起来,把她冻得发僵的手指都晒得发疼。
窗外的景色渐渐变了。光秃秃的树枝不见了,田埂上冒出星星点点的绿,像撒了把绿豆;连土都变成了深褐色,不像北方的地那样板结着,倒像刚翻过的麦场,松松软软的。有穿蓝布衫的农人在田里弯腰,牛儿甩着尾巴走在田埂上,鞭子甩得“啪”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一群黑影“呼啦啦”地掠过绿油油的麦田。
“这是到河南地界了。”对面的大婶指着窗外,竹针在毛线里穿梭,“过了武汉,树就更绿了,能看见水田里插的秧,嫩得能掐出水来。”
周春燕把车窗推开条缝,风涌进来带着潮气,不像北方的风那样刮脸,倒像浸了水的棉絮,软乎乎地裹在人身上,带着点青草的腥气。她看见池塘里浮着鸭群,白花花的像撒了把盐,岸边的芦苇荡绿得发亮,穗子垂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恍惚间竟忘了自己还在逃难的路上,只觉得这南方的春天,来得比北方早多了。
中午时,车厢里开始卖盒饭,铝制的饭盒在手里沉甸甸的,揭开盖子,米饭的白气混着酱油香飘过来,青菜炒得油汪汪的,还有两块红烧肉,颤巍巍地躺在饭上。“五毛钱一盒!”列车员的声音洪亮,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周春燕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指尖触到那十块钱的边角,终究还是没舍得买。她从蓝布包里掏出块干硬的窝头,是临走前藏的,表面都结了层壳。就着别人给的白开水啃着,窝头渣掉在腿上,她都捡起来塞进嘴里,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香——这是她靠自己挣来的路,每一口都带着自由的味,甜丝丝的。
那个年轻媳妇抱着娃走过,孩子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个苹果,正抓着个拨浪鼓摇得欢,鼓面上的红漆掉了块,露出里面的木头。周春燕的目光追着那抹鲜亮的红,直到被车厢连接处的阴影吞没。她摸出那半块虎头鞋面料,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上面,金线绣的虎纹像活了过来,在布面上闪着光。
“妹子手真巧。”年轻媳妇折回来时笑着说,怀里的娃正扯着她的头发,“到了深圳,找个服装厂里的活计,准能挣钱。那边时兴绣花的衣裳,你这手艺肯定吃香。”
周春燕的脸颊发烫,像被太阳晒过,低声说:“我……我就会做点布鞋。”
“布鞋才金贵呢。”媳妇逗着怀里的娃,手指捏着婴儿的小脚趾,“我老家的妹子在深圳摆摊卖手工鞋,纳的千层底,绣的鸳鸯,听说能卖给那些戴眼镜的外国人,一双能挣五块钱呢。”
五块钱!周春燕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咚咚地跳。她捏着绣花针的手忽然不抖了,银针穿过布面的瞬间,线尾打了个漂亮的结,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布鞋摆在南方的阳光下,沾着海风的咸,带着新生的暖,一双双地被人买走,换成能让她挺直腰杆的钱。
火车过长江大桥时,车厢里的人都涌到窗边,把脸贴在玻璃上。浑浊的江水滚滚向东,浪涛拍打着桥墩,溅起白色的水花;轮船像片叶子在浪里漂,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风里扯成条线;桥栏杆上的红漆被风吹得发暗,却依旧像道挺直的脊梁,架在宽阔的江面上。
周春燕望着那片宽阔的水,忽然想起老家村口的小河,冬天结着冰,能在上面滑冰车;夏天水浅得能看见河底的石头,摸起来凉丝丝的。原来这世上真有这么大的水,能装下那么多船,能容得下那么多像她一样想活下去的人。
夜幕再次降临时,车厢里亮起灯,像串挂在铁轨上的灯笼,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投在对面的座位上。周春燕把虎头鞋面料收进蓝布包,指尖沾着的金线闪着光,像沾了点星星的碎屑。她知道,铁轨延伸的方向,有她没见过的太阳,有她能重新活一次的希望,有她用针线也能绣出来的未来。
后半夜的广播里,传来甜美的女声:“旅客朋友们请注意,下一站,广州站。”
周春燕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或许是掏出生天的兴奋,或许是初来乍到的紧张,她的手心瞬间冒出热汗。她攥紧了口袋里的钱,望着窗外渐渐密集的灯火,那些光比北方的亮,比任何时候都暖,仿佛已经把她的棉袄都烤透了,把她冻了半辈子的心,也烘得渐渐发暖。
离深圳,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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