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对你好(1 / 2)
五月密闭的车厢,仿若热浪翻滚。
烙铁和针扎般的疼痛从他咬下来的牙齿往脖颈那处钻去,骨髓在轻轻颤抖,痛得她起了呻吟,痛得她冷汗淋漓。
木漪口中急促着,倒吸了一口气。
瘫软的四肢被浑身傲骨逼出了一股力,抓住他埋过来的头,猛然朝后推去,扬起手,几根不修蔻丹的指甲自他脸上狠狠划去。
谢春深偏过头。
他的左颊火辣辣的,被指甲刮过的地方有灼烧感。
他微微闭起了眼。
木漪垂眸检查自己的伤口,发觉齿痕、唾液已经与血肉粘连,连那块肌骨都已经凹了进去,颇有惨不忍睹之势,眼睛发红,抽出帕子在伤口处擦拭,平日从不舍得亏待自己的人,不顾着痛,牙齿龃龉,却越来越用力,像是要将那块皮肉上的印痕以这种方式擦去。
谢春深睁开眼,车厢内没有镜,他抽出腰间短匕,以匕首上反光,自观伤情。
眼睑处被火星烧出的红痣仍没有消,刀锋一转,他看见了自己的左脸,握紧了刀柄,余光正对她蹂躏那块皮肉的动作,已经红起一片。
谢春深咬牙:“你就这么恨我?”
木漪嫌恶地扔掉了巾帕,眼中都生出了血丝,竟有些湿意,不知是疼得,还是气得。
“欺我之人,我都会恨。”
木漪转向他,之前欣赏绿衣的心情已经尽失。
“若我是阳奉阴违,诡计多端之人,那你便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你伤我,欺我,辱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这一次,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我定与你反目成仇!我挣得每一两银子,就是白白送给陈擅,施舍街边乞丐,都不会再入你囊中。你若起了杀心来反制我,那就当着千秋堂陈军的面,将我的千秋堂掀了,还有!”她指了指外头,“这个姓宋的,你让他给我滚!千秋堂是我的地方,我始终容不下一个贱客!”
车外的人闻声,耳朵一颤,急将缰绳拉停。
孤车停在水草未丰的庐江岸边,马儿不懂人话,低头啃食初生黄花,果腹为上。
这里晴天为阳,江地为阴,阴阳交接,水润丰茂一片,偶有鲈鱼跳出水面,是钓鱼赏景的佳地,可即使艳阳高照,锦鲤高升,仍有些脱不开的阴凉和孤寂。
狠话已放。
二人关系逼近破裂。
谢春深若在此时将木漪丢下车,自驾而遁,木漪不会感到一丝惊讶。
但他没有。
“宋先生。”
“在。”
“原路回去。”
回程时,一路无话。
谢春深闭目养神,木漪因厌恶之情,懒怠再多给一眼目光。
行至千秋堂门前的楸树下,马车被粗干遮蔽,树下光影婆娑,木漪踉跄跌下了车,衣摆洒了稀疏的光斑满地,她趴伏在地与车上宋寄对视一眼,后者避开目光。
木漪方要撑地站起来。
一件宝蓝色的鹤羽披风,丢到了她头上。
谢春深也在沉思:若威胁与恐吓不再能牵制住一个人,那他应该如何去改变策略,用这个人想要的东西绑住她,让她继续为自己所用?
既然她说他在欺她,那么.......
谢春深在车内张开口:“我可以不欺你。”
车外人并无回应。
他又想到陈擅在下朝时所言,接着说:“我也可以对你好。”
木漪回程的脚步顿住。
窗下一只手伸出,五指轻抬帘布,“那只猴子,是我扶持的人,迟早要往上爬,以后他再耍阴招,你不必找陈擅,可以来寻我。”
木漪漫无目的,目光落在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
为了遮掩伤口,她还是将那件披风披上了。
话一结束,她便头也不回地入了堂门。
身后,宋寄没有下车,驾车携谢春深一道离开。
秦二瞧出木漪的不对劲,方来关切,木漪便背向堂门,大声喊:“关门!”
秦二得力,将堂门力阖。
她一气径直回到寝屋内,任路上谁喊也不理,等连寝门也关上,窗光射在她半边脸上,一滴在眼眶里烧透了的泪水落下,在光下金莹散漫。
她恨谢春深,她最恨折辱她的人。
她永远都会记得,自己来时所走之路:
十七岁,她受够了在云水县被榨干的生活,在一个夜里拿空了家中所有的钱,登上了去往洛阳的一艘客船,中途才发现自己彻底被骗了,那并不是什么商船,而是专拐贩女郎的贼船,打扮成船员模样的,也不过是一群食少女自由为私粮的梼杌之徒。
她从一个火坑掉入了另一个火坑。
那些人露出了真面目,便面目狰狞地抢夺她身上银财,好在她并不傻笨,提前将一大部分缝藏在衣内,只留包袱被抢空,之后,又在他们要将她捆绑时,毅然决然,不顾生死地跳下了冬河。
她屡次窒息,又奋力挣扎。
若不是平日需下河采蚌,她不会练就这身水性。
待她醒来时,身体已随波流至长阳郡,被长阳郡的船兵所救,送至长阳郡官府,官府要她报上名姓,之后就近找到一户木姓人家,是她的远亲,虽是七品小官,却也有宅有田。
见她瘦若肉干,发枯肤黄,狼狈如鸡,俨然一个烫手山芋,便也盘算着尽快将她丢回云水县去,“我与你父亲,祖上便分了家,本就许久不来往了,听说你还未出嫁,怎么能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我这就去信一封,让你母亲过来接你回去,这几日,我衙内还有一间杂室,收拾出来,你暂且住下。”
“我不回去。”
“我有妻儿要供养,这里没有你能待的地方!”
“先生,可我有钱啊。”
她在他面前撕扯衣服。
铜钱、银两、珍珠,红珊瑚,青翠烟紫琳琅满目,凌乱无措地洒了一地。
她匍匐身体,用破破烂烂的衣裳将自己多年所积累的一切,兜住了,奉给面前的人,泪眼朦胧:“我很会挣钱,我也会做很多活计,不会的,我也能学,我将这些都给您,只当个见面礼,只求您不要给我母亲去信,让我能留在这里。”
那人愣住。
接下了钱,让她留在了长阳郡——那是木芝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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